听到边慎徽讲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边清晏罕见地没有生气。
因为在他年少的时候,也曾对先皇说过类似的话。
治世的规则,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
哪怕是朝代更迭,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这也是所有强盛的王朝,最终走向同一个结局的原因。
不过是循环往复。
他对边慎徽说道:“你太天真了。但凡身居高位者,本该就是万里挑一的狠人。不讲任何情面,只是办自己的事。如果换了宋容华做皇后,在这个宫里,她可能活不过三天,绝不会像现在这般自在。下面的官员亦是如此,等不到他们给好人留出生存空间,就被匪徒给害了。”
“好人不狠,全无用处。可好人若是狠起来,那又算不得什么好人。官员需要和匪徒形成一种珠胎暗结,但是必要时刻又能随时舍去的关系。既能摸清对方的底,又不至于惹祸上身。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边慎徽看着眼前平静的湖面:“看来您已经接受了不可更改的事实。”
“朕早已经接受了。看着他们一边膨胀,一边腐烂。”
“以前的王朝是怎么解决的?”
“无解。要么等内乱迭起,要么被外部攻陷。就像人的生老病死一样,王朝的兴衰更替也是自然规律。非人力可以更改。”
边慎徽平静地说道:“儿臣想起一个传说。听说远古时候,有换血之术。如果一个人的血液有了问题,只要将全身的血液换一遍,就能宛如新生。”
边清晏笑了一下:“你是说,烂掉一批,就再换一批。以不断换血的方式,来为这个不再年轻的帝国续命。”
“不知是否可行?”
“算了吧。有用的话,前人早就用了,这天下还用得着我们来坐?况且,别说是换血了,那些个和皇权共治天下的士族,就算是你用针轻刺一下,都能被瞬间反噬,皮毛尚且难以触动,更不要说筋骨了。”
边慎徽伸了个懒腰:“回去睡觉了,真没意思。管这些做什么呢?这是太子该操心的事情,反正到最后都不耽误我花钱。”
边清晏对着他踹了一脚:“不是说带朕去章台街?”
“明天带小公主一起去。”
边清晏生气地说道:“一天天没个正形,她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那种地方怎么了?那些女孩儿是本国的子民,地方也是本国的土地,一边嫌弃,一边默许存在。有你这么当君父的么?”
边清晏沉默不语。
边慎徽打开盒子,拿了块点心,放进嘴里。
不是那种甜腻的味道,反倒甜中带一点微咸,口感不像寻常糕点般软糯,吃起来还能感受到微硬的颗粒。
咽下去时有点划嗓子,不过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反倒越吃越上头。
边清晏看边慎徽吃得这么香,自己忍不住也拿了一块吃。
“父皇的眼光,总是看得又高又远。”
边清晏淡淡地说道:“帝王的目光,本应如此。站在万民之上,群山之巅,目光理当高远。”
听惯了奉承的人,一时是很难听出讽刺的。
特别是边慎徽这种半讽不讽的话语,只听前半部分,倒也像是夸赞。
可是接着边慎徽话锋一转:“高处有浩瀚星河,远处有无垠深海,总是引人向往。唯独下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边清晏像是被冷不丁地戳到了痛处一般,瞬间龙颜大怒:“朕派出去多少监察御史去下面体察民情,朕的目光什么时候放弃过底层百姓?朕所做的一切,日月可明,天地可鉴!还轮不到你这种吃饱昏天黑的废物来指点讽刺。”
边慎徽看着手中的糕点说道:“可是派下去的人得再多,也仍旧没有丝毫改变不是吗?百姓仍旧过得民不聊生,被逼得卖儿为奴,卖女为婢。选拔人才的制度单一得可笑,仿佛除了入仕再无别的出路。入仕也不是为百姓做事,而是为了鱼肉苍生。商人生意难做,要讨好官差,赋税沉重。至于农民,空给着人家极高的地位,可实际上任谁都能上去踩一脚。”
边清晏愤怒地说道:“这是历朝历代都会有的问题,朕已经在尽力阻止了!你就不要再说了。这个国家无论被管理成什么样,都不是你终日无所事事混日子的理由。”
边慎徽听完,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儿臣时常觉得在宫里生活得没有希望,因为一眼就能看得到头。百姓的生活其实也同儿臣一般,晋升渠道在不断地缩窄,后代也难有跃迁的可能。底层的生存环境已经逼仄到,不读书就毫无出路。可是能靠读书改变命运的人,只有少数的人中龙凤才可以。”
边清晏冷漠地说道:“人各有命。在现下的环境里,底层的百姓能活着已是幸事,就不要再奢求太多。朕能做到的极限就是让他们吃饱饭,至于理想抱负什么的,世道本就残酷,未经过筛选的人,终究会流回到自己的阶层里。”
“可儿臣总觉得,让大多数人都活得好,才是身为帝王的职责。”
就算读书不成,也可以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至于被高位者滥用职权索要财物。
可国家的现状却是,士农工商,后三者轮番被首位者吸血,终生不得解脱。
士构成了国家的管理机构。
在王朝前期资源丰富的时候,他们是王朝的输血脉络,自上至下,从里到外,可以缔造帝国的繁荣。一旦到了王朝末期,资源几乎被瓜分完全,这些脉络就开始内部互相输血,上达皇权的脉络阻塞,下至百姓的脉络切断,终将造就帝国的毁灭。
边清晏对边慎徽问道:“你是在说朕失职?”
边慎徽没有回答。
过了良久,边清晏沉声道:“朕确实失职。那你有什么比较好的办法吗?”
看似是在问方法,实则是在试探,试探他有没有做太子的心思。
不过就算他有,他也不会给他当。
就和宋容华无法成为皇后的原因一样,边慎徽的心不狠,就算把他捧上那个位置,迟早也会被人拉下去。
边慎徽干笑了两声:“没有。儿臣就是简单地抱怨一下。毕竟,平日里的这个时候,儿臣早已经回寝宫休息了,可既然父皇不让儿臣痛快,儿臣自然也要给父皇添堵。”
“夜深了,回去吧。”
边慎徽没有动身,边清晏转身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这点心,父皇若是不吃的话,儿臣能带走吗?”
“滚!”
边慎徽并没有离开,他在一旁坐了下来:“困意都被父皇骂没了,儿臣还是吃会儿再回去吧。”
边清晏看了看周围,确定没什么人之后,有些别扭地坐了下来。
摆惯了架子的人,就算是坐在地上,也是一副帝王之相。
边慎徽觉得有些好笑。
他主动把点心盒放到两人中间的地上:“父皇请。”
边清晏看了他一眼,拿着点心吃了起来。
今天的事情太多,忙完前朝忙后宫,他连晚膳都没有用。
宋容华做事确实周到,特意在糕点里掺了些粗粮。
让一个肚子空空的人,吃起来不至于烧心。
边清晏觉得这个女人也是奇怪。
你说她不爱他吧,她又处处为他着想,做得比那些爱他的人还要贴心。可是说她爱他吧,他又从她身上,感受不到半分爱意。
思来想去,边清晏觉得不是自己的问题。
只能说宋容华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聪明到不会爱上任何人。
别说是他,就是换了任何男人,都很难在她这里得到爱。
因此,边清晏并不觉得自己失败。
他有着后宫很多女人的爱,不缺宋容华一个。
不仅如此,哪怕并没有得到她的爱,他仍旧慷慨宽厚地给予她爱。
边清晏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绝世好男人。
宋容华不爱他,实在是毫无眼光。
边慎徽看着点心自己都还没吃几块,就被边清晏拿着吃完了,略显嫌弃地看了身边这个黯然神伤的男人一眼。
他抬起头看着远方的月亮,对身旁的可怜人问道:“有些人,真的不能动吗?”
“不能。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朕驾崩之后,你能找到一个得力助手帮你,不过你不能显示出任何偏向,主谋必须是对方来做。这样,事情一旦做成,能毫不费力地解决一些人,万一败露,也能随时把得力助手推出去平息愤怒。”
在边慎徽沉默的注视中,边清晏继续说道:“你需要找一把世间最锋利的刀,替你砍断士族间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把刀,最好出身底层,天生带着对上层的仇恨,可是又不能太过仇恨,毕竟,砍得太深太狠,容易一发不可收拾,到时动摇国家根基。”
边慎徽不解地问道:“为什么父皇在的时候,不能做这些事呢?”
边清晏笑了笑:“不瞒你说,自朕登基以来,从没等到过这样的人出现。还有,朕想多活一些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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