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慎徽不相信父皇的话,他觉得对方只是在诓骗自己。
“不过是一把刀而已,很容易找到的。现在这种社会环境下,多的是心怀仇恨想要做刀的人。”
边清晏摇了摇头:“你说的那些都是废刀,不是我要等的绝世宝刀。”
“儿臣不懂。”
“因为私仇去对士族开刀的底层,和因为私欲去对底层吸血的士族没什么区别。一旦给予他们权力,很容易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到最后,只会闹得天下大乱。他们的目的,都不是为了国家,而是为了自己的小家。”
在边慎徽的注视下,边清晏继续说道:“这在过去的朝代,不是没有发生过。在各项矛盾激增的情况下,前朝曾经有一选拔人才的制度,但凡遇到不公平的官员,只要找出过往罪状,任何人都能取而代之。谁找的,谁取代。”
“起初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可是到了后期,就变成开始胡乱冤枉人,有些人为了坐上那个位置,就连前任的罪状都是伪造的。正直的人不屑于做伪造罪状的事,上去的都是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以致于冤狱不断,民不聊生。”
“更有甚者,为了扩大自己的权力,还有王公大臣罗列了天子一系列罪状,说是为平民愤要推举新帝。看起来一个个的都是高风亮节之人,实际上全是为了自己的私欲。”
“没有分寸的底层掌握了权力,比那些长期混迹官场的人还要可怕。他们只会更贪,更狠,做事不留半点余地。因为从一开始,那些人就不是为了国家而做事,只是为了自己爬上去,才借着为国清污的名义,把仇敌踩入地狱。”
“可是得到位置之后呢?又开始做着和前人一样的事情。每一个靠着罗列罪状,从底层爬上来的官员,无一例外地都背叛了底层。他们利用百姓的冤屈,为自己谋着万世的福遇。”
“过去的朝代,也因此变得摇摇欲坠。因为百姓接二连三地被背叛,内心感到无比的凄寒与悲凉。他们看着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上去之前都是自己人,可一旦上去之后,就翻脸不认人了。”
边慎徽问道:“后来呢?”
“后来,老皇帝觉得无可奈何,他已经预料到帝国的崩塌,终于开始大刀阔斧地对士族开刀。”
边慎徽看了父皇一眼:“这不是有敢做的吗?为什么我们不能这么做?”
边清晏冷笑了一下:“可是,这并没有挽救帝国崩塌的命运,反倒加速了皇权的瓦解。”
边慎徽震惊道:“为什么?”
“因为士族带头造反了,既然帝王无法保证士族的权益,那他们就自己做皇帝,甚至可以重新推个代理人出来。我们的先祖就是这样起家的。”
边慎徽忐忑地说道:“史书上写,先祖被赐边姓,世代戍守边疆。可是当时圣上昏庸,沉迷美色,宠信宦官,发不出军饷,饿死百万边疆战士。最后,先祖被逼无奈,只能带着一众兄弟,从边疆班师回朝,一路平息内乱,砍杀了前朝皇帝。”
“皇帝死后,先祖打开国库,拿出银两救济将士的家眷。之后先祖原本想继续退守边疆,却被一众兄弟硬生生地抬上皇位。这个天下,是边家带着一众弟兄打回来的,怎么会和当时的士族同流合污呢?”
有些话,边清晏连历任太子都没有对他们说过。
这是本朝历代帝王所守护的秘密。
他也不清楚自己此刻,为什么会对边慎徽讲。
明明这个皇子是他最看不上的。
懦弱无能、放浪形骸先放一边,偏偏有数不尽的妇人之仁,一看就不是干大事的材料。
但可能是这个秘密被他守了太久,久到他觉得满目苍凉。
做帝王真的很孤独。
孤独到没人理解他在想什么,但人人都可以骂上几句。
骂完他倒是解恨也行,偏偏他们越骂越气,都恨不得他死。
可明明他是站在百姓那一边的,只是做的不明显而已。
边清晏对边慎徽解释道:“过往朝代的史书,是今朝编纂的,自然会合理化一些上位的行为。”
边慎徽试探地问道:“比如?”
“比如,当时的老皇帝并不昏庸,他只是和朕一样无力回天,再不对士族下手,百姓的日子只会更难过。可是,他动得太狠了,忘了自己只是人,而不是神。”
“既然他并不昏庸,我们的先祖为什么会班师回朝呢?”
“边家因为世代在外戍守,从不参与内部的争斗,所以在百姓心中的声誉很好。士族亟需边家的光辉形象,来合理化地自己弑君的行为。”
边慎徽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那个老皇帝,不是我们边家杀的吗?”
边清晏冷笑道:“怎么可能呢?君恩大过天,况且,老皇帝一直都知道边疆的重要性,待边家一向不薄。”
“可为什么,先祖还是会答应士族的交易?”
“因为,军饷确实被克扣了,只不过不是老皇帝扣住的,而是那些士族勾连,共同私吞了。再者,在边家先祖回去之前,老皇帝已经被士族的人暗杀,他的皇子公主们,无一幸免,就连稍有牵扯的王爷们也是,整族被屠。”
边慎徽惊恐地说道:“边家的先祖,是基于此,才答应当代理人的么?”
边清晏欣慰地看了边慎徽一眼,忽然感觉他比自己想象得还要聪明许多。
因为他并没有把当年的操作全盘托出,可边慎徽却已经猜到了大半。
自古以来,自己打天下的帝王,才是真正的帝王。
被士族美化包装后,推举上去的帝王,不过是利益集团的代理人。
边家的先祖就是这样的存在。
可怜的老皇帝被暗杀后,士族给他套上昏庸的名义,说他不理朝政。
局势开始变得动荡不安,民间内乱迭起、生灵涂炭,底层百姓为了生存,迫不得已加入到厮杀中来。可是那些士族,却在家里喝茶,笑看自己挑起来的争斗。
在这样的情况下,世代戍守边疆的边家,逼不得已选择投靠了那些士族,唯有如此,边家麾下的将士,才能活命。
站队是个脑力活,一着不慎,就是灭顶之灾。
要么当被包装好的平息内乱、万世称颂的傀儡皇帝,要么做污名满身、不识时务的九泉亡魂。
任何人都会选择前者。
因为,无论如何屈辱,只要活下去,总有机会。
“先祖最初虽说是作为傀儡上去的,但始终没有放弃和士族的斗争。他依靠他们,却也并不完全依靠。因为,先祖已经感受到了士族的可怕。这个国家,无论换谁做皇帝,无论百姓死多少人,可是那些士族总能稳如泰山,屹立不倒。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士族。”
边慎徽好奇地问道:“先祖做了什么?”
“在士族间挑起矛盾,无限分化他们的力量,以战后重建为借口,整合社会资源。还有……”
“还有什么?”
“捧杀。当时在士族间挑出了一批青年才俊,大肆赞扬他们异于常人的才华,在百姓们流离失所,战士的尸身布满街道的情况下,先祖让人对外宣扬士族子弟,吟诗作乐的闲适生活。”
“除了激起百姓的愤怒还有什么用吗?”
“当然有用。士族子弟没几个干净的,民间一封封请愿书交了上来。民愤按捺不住,只能杀几个泄愤。这不是先祖要杀他们,是民心要杀他们,是天下大势要杀他们。先祖晚上对着操控自己的一众士族,哭哭啼啼地‘为之奈何’,白天开始冷漠地哐哐乱杀。就这样‘于心不忍’地消耗一波之后,其余的士族子弟安生了好一阵子。”
边慎徽问道:“先祖杀的士族子弟和前朝的老皇帝动的士族有什么不同?”
边清晏笑了笑:“先祖做得比较有分寸,他是先推举出几个高调的,引来一众艳羡和夸耀,顺便放任他们接受民间女子的爱慕。之后就只要等那些士族子弟们,自己主动跳出来争相博得美名。有些人还会找文人,专门为自己写赋。更重要的一点是……”
“是什么?”
“真正有底蕴的士族,是不屑于做这种事的,并且家教十分严格。人家想的是低调掌权,掌控这个国家的命脉,而非一些不切实际的浮夸美名。因此主动跳出来的那些士族子弟,大多都是根基不深的边缘化士族。杀就杀了,没动到根基,不过对其他的士族,倒是起了警醒的作用。直到今日,皇权和士族,仍旧相互牵制。士族时刻提醒皇帝,别忘记利益集团代理人的身份。可每一个在位的皇帝,想的却是——”
不等父皇讲出来,边慎徽沉声说道:“百姓安乐,海晏河清。”
可是这几个字,就像一场幻梦一样。
历代以来,没人能真正地实现。
每个被抬上那个位置的人,都不甘心永远做傀儡,可身上却始终带着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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