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桃没有大声反问,没有严词拒绝,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她点点头,接受了。
当晚,妈妈哄睡完弟弟,走到女儿面前,声音里难得带着几分热切:“以后到了夫家,就不能一天一句话都不说了,没人会像我和你爸一样照顾你的那点小心思,你对我们要有感恩之心知道吗?你还要感谢你的夫家,他们不嫌我们家条件差,就是图你这个人,那秦放多帅一个小伙子,你嫁过去就是享福的..你也不能就想着享福,你一定要勤快,勤快的人他们才喜欢。等你生下个儿子,日子肯定就很好过了..到时候别忘了你爸你妈你弟弟,有事没事就回来送点钱..”
阿桃在妈妈说话期间不着痕迹地扫了她一眼,出口打断了话:“给你们送钱?然后像大姐那样被夫家发现拿钱后活活打死?”
“..你这孩子..”妈妈有点心虚,“那是她自己不小心被发现了,你这么聪明的孩子,不会被你男人他们发现的,而且秦家多有钱啊,你就是拿了点钱他们也不会说你的。秦放那小子我见过一眼的,长得一表人才,说话跟那个什么子一样的,满嘴的‘噫’‘吁’,是个文化人,你嫁过去一点不吃亏!”
阿桃深深看了自己母亲一眼,点点头说自己知道了。母亲很开心,拍拍孩子的肩膀要她早点睡觉就撤出了房间。这还是阿桃第一次有房间住,在厨房里——原本她都是在堂屋搭个地铺睡。
夜深人静,蝉也不叫了,风吹在人身上就要生出无限的难过和萧瑟。
阿桃拿布把剩下的肉烙饼包起来,灌了满满一袋水,穿上厚衣服,又偷偷摸摸进了父母的房间,把铁盒子里的钱拿光,离开了。
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去哪能活下来,到哪就不用担心可以碰上父母。她意识到自己的出逃是个非常不严谨的计划,她什么都没想好就走了,但是既然选择出走,就也不可能再回去了。
那夜的高烧让她做了个梦,梦里王婶和大姐搂着她说了很久的话——阿桃长舒一口气。
她今年只有十六岁,她还有大把的青春年华,她不想做一个被人搬弄来搬弄去的洒扫器,不想做男人的生育工具。她是一个健康的正常的人,她有自己的思想。想到这,阿桃决定在离开前,去看看自己的大姐。
一个偷钱的女人连块碑都没有,就那么草草地被丈夫埋了,成了个孤魂野鬼。
妹妹去看看姐姐,让她知道她还有她。
风冷,吹得阿桃的鼻子下面有些湿意,她摸摸那块土坟,亲了亲。
阿苔靠在妈妈的怀里,听着妈妈的嘴里吐出好听、柔软的音节。
“妈妈,那个村子的人都是坏人。”
阿桃笑着刮刮女儿的鼻尖,“哪里都是坏人?王婶、大姐就都是好人呀,要是没有她们,妈妈的生活就是糊涂涂的一团,妈妈还是很幸运的。”
阿苔“嗯”了一声表示肯定,发觉有点听困了,而靠在温热的怀里总是有些硌,她扭扭身体坐起来说困。阿桃站起身,扶着人躺进被窝里,退出了房间。
猎人依靠在大门口,听见脚步声回头望望,“阿苔睡了?”
阿桃道:“难为你等我这么久,有什么事?”
“我是来道别的,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要去做什么?”
“狼人国最近对猎人族有了些想法,我得回去帮帮忙。”猎人叹了口气。
阿桃挑挑眉,“跟女巫道过别了?”
猎人迟疑地摇摇头,“没敢,要是跟她说了,她肯定要拦着我,跟我说什么‘你爸在你三四岁的时候就把你和你妈逐出族群,那么多年从来没有管过你的死活,狼人国的实力那么强悍你上赶着回去寻死吗?’”
“那你为什么要回去?”
“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族人死在狼人的手下吧?”
猎人又道:“我的子弹,没有一匹狼可以躲过。”
阿桃见男人去意已决,也理解他心中所想,“等你凯旋,我们会做一桌好菜在家等你的。”
男人点点头,突然脸色变得认真,眼睛紧紧盯着阿桃,“这话我也想问你,孙妙理女士,你为什么要无数次穿越时空去救一个必死的人?”
阿桃睁大眼睛,拉着男人的衣服走向远处,生怕被别人听到。质问的声音都变轻了:“你都知道点什么?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猎人啊,我还能是什么?”猎人笑道,“穿越这么多次时空,孙妙理女士,你的身体支撑的住,灵魂支撑的住吗?”
女人愤懑道:“这不用你管,我告诉你,我不管你抱着什么目的,绝对不准伤害阿苔,否则..”
“否则什么?你要杀了我?你以为以你现在的能力,能杀的了谁?最多就是杀只鸡给你的乖女儿好好补。”跟三人待久了,猎人逐渐忘却了自己曾经是个什么东西,现在好像是有点想起来了。
不过也就想起来了一瞬,他语气重新放软:“我怎么知道的这不重要,我也不会去动伟大母亲的可怜孩子,我想告诉你的是,人做不到改变既定的结局,就算你在神明的帮助下,获得了穿越时空的能力,你也依旧就是个人。”
孙妙理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如果我猜得没错,你在这个世界线里会彻底消失对吗?”
孙妙理还是一言不发,但微红的眼眶早已证实了男人的话。当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女儿死去以后,作为母亲她根本没法去接受孩子早逝的结局,她泪眼婆娑地抱着孩子,求神拜佛希望上天能拯救她可怜的孩子。
而当上天真的赐予了她穿越时空的能力,她在无数条世界线里往返,却冥冥中好像意识到,她的孩子永远会早逝,会永远以各种无法预料的死因死去。
车祸身亡,癌症去世,被跳楼的人砸死,因为犯罪而枪决。她该拿什么去拯救她的阿苔。
她究竟该怎么拯救阿苔。
孙妙理几个深呼吸,将不安情绪压下道:“你现在这算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猎人伸出食指左右摆了摆:“我是神职者,没那么容易死。”
次日清晨,女巫扫完地,问阿桃猎人去了哪。
阿桃刚帮阿苔扎好辫子,闻言回道:“猎人说自己有个亲戚生病了,说要回去看看,走得很急就没来得及跟你说。”
女巫锐利的目光不着痕迹扫了对方一眼,淡淡“哦”了一声。
穿着花袄的人们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大黑狗趴在主人脚边,棕黄的眼睛诉说着困意。阿桃牵着阿苔的手,买了好些零食。走着走着,女儿问过妈妈为什么不带自己去上学,阿桃微愣,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阿苔开始恢复记忆后,心智也慢慢变得成熟,她是时候去学校里上学了。回到家后,阿苔直接跑到床上睡起了午觉,而阿桃则和女巫聊起了这件事。
女巫躺在躺椅上,扇子盖住了眼睛,打了个哈欠,“让她去呗,半大个孩子天天和我们待在一起,没个共同话题,和同龄人待在一起还能多聊聊玩玩,正好也耗耗精力。”
女人点点头觉得朋友说的有道理,第二天就去了镇上的几所小学询问情况。临近期末,校长听了情况后,说寒假结束后开学就是一年级下册了,可以让孩子过来读读看。
阿桃激动地点点头,把家里带来的一篮子鸡蛋递过去,校长摆摆说没多大事,但还是收下了。
终于挨到开学,阿苔背着阿桃缝制的书包,一蹦一跳地上学去了。放学的时候,又有妈妈来接。阿苔觉得自己是最开心的人了,她一边啃着糖葫芦一边又介绍认识了哪些好朋友。
偶尔阿桃在家里烧饭挪不开,就是女巫过来接。女巫不喜欢小孩,见了阿苔也不笑,但是出钱很舍得,老是在回去的路上买一大堆吃的。阿苔扬起脸露出大大的微笑,头想靠在旁边的人身上来回蹭,却被制止。
女巫的手指戳戳她的脑袋,“少干这么肉麻的事情,少吃点,不然回去你妈烧的菜你要吃不下了。”
转眼半年过去,阿苔都上二年级了,猎人还是没有任何消息,阿桃心里总是害怕朋友问,不知道如果对方问起,自己是该搪塞过去还是实话实说。情绪一直盘旋在女人的心里,就像是影子如影随形。
“阿桃?阿桃?你水倒出来了。”女巫手伸到女人前面用力拜拜,阿桃这才回过神,拿抹布把桌子上的水擦干净。
“你怎么了?”女巫一脸关切。
阿桃尴尬笑笑想掩饰刚才的失态,“没事,就是突然出神了,今晚要吃什么?红烧肉?”
没等女巫说话,阿苔先开了口:“好耶!红烧肉!”
女巫点点头道了句都行。
是夜,女巫独自坐在台阶上抱着腿望着明月,心里总是记挂着一个人。算算日子,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半年之久,信物没有,信也没收到,他从来有事都是和她有商有量的,现在却是不告而别。也不能算不告而别,毕竟跟阿桃打过招呼,只是不愿意告诉她而已。
她知道猎人是去干了她不想让他做的事情,只是不知道这人这么狠心,自一走便杳无音信。
思及此处,阿桃坐到了她的旁边,紧紧挨着她。
“怎么夜深了还不去睡觉?”阿桃问道。
女巫深深叹口气,无意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猎人去哪了?什么亲人生病了要去半年这么久?”
又道:“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逐出了族群,能认识几个亲人?”
该来的还是来了,阿桃被冷风吹得瑟缩,她把怀里的披肩披在身上,“半年前,猎人接到消息狼人国要对猎人族下手,他要回去为族群而战,怕你拦着他所以晚上就出发走了。”
猎人想的不错,女巫确实不能够理解他的想法,她觉得,既然族群已经将自己驱逐,那么以后族群的生死都与她无关。猎人的父亲将他赶出族群可不是为了什么锻炼儿子,而是因为小时候猎人和兄长闹起了矛盾,猎人本来就不受宠爱,在跟长辈告状后反被骂了一顿,伤心难过之余就生出了自杀的念头。于是他找到了一片湖泊,决定用溺死来了结生命。
他一步一步走进湖泊,冰冷的湖水让他产生了退缩之意,可是又想到母亲、父亲以及长辈嫌恶的面孔,他觉得,自己也是该死了。
他在水中慢慢闭上自己的眼睛,期待死神的来临。猎人还暗自许愿,希望自己下辈子一定要生在充满爱的家庭里。
一只手闯进深渊,拉住男孩的手往上拉——猎人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他有点认不清是谁来找了自己,难道,是传说中的阎王爷吗?
那只手的主人吃力地拖着他,哼哧哼哧地往岸边划。
那时,猎人向女巫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提起这段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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