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烨心里一沉,顿时也觉得耳边一阵嗡鸣,她后面的碎碎念也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握着毛笔的指尖渐渐收紧,指节用力到泛白。
“……阿叶?”
见他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申如月有些不放心,“你是不是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最近兽场事务多,你的确太过操劳。我记性又不好,都忘了你大病初愈。”
“不用。”他沉声道。
但这语气落到申如月的耳朵里却像是痛苦的隐忍。
“真不用?”她不敢肯定。
“嗯。”他顿了顿,但已在思考借口,等会儿暗中打探是何人在此议论他。
饶烨抬眸,突然看向她,“这么说来我倒是想起一事。”
“怎么了?”
他摸了摸胸口,又翻了翻袖口处的东西,眉头紧锁,“刚刚走得急,似乎是落了什么东西在堂内。你刚提醒着这店里都是三教九流,说不准已经被人捡走了而没上交。只能你先守会儿柜台了,我去找找丢的东西,说不定还有希望。”
他表情严肃,申如月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快去吧,拖一分又多了被捡走的可能。”
饶烨点头,假意走入客堂中央四处观察。在申如月眼中看来,确实像是在找他所谓的丢失的东西。
实则,饶烨眼神锐利如箭,目光逡巡。在各个人的脸上扫过,忽而眉头紧锁,目光紧盯一处。
只见堂中一男子身着短衣戎装,举起一杯酒表情神秘,“我骗你做什么,安远侯府都已经被暗中灭门了,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京中那处侯府都成了鬼宅,虽然没贴封条,但里头已是荒草丛生见不得人!”
虽然声音已经压得极低,但饶烨亦以极快的速度靠了过去,尽收耳底。
说话的这男子颈间系了一块黑面纱。而正因为喝酒没能蒙住面,露出了他左边脸上凶狠的刀疤,目光倨傲得不可一世。
这人的长相饶烨没有印象,但那块黑纱他却觉得眼熟,似乎是当时在破屋后林见到过此物。他曾对着申如月有过猜测,推断黑纱蒙面者是云雾山派的人,与后来追杀申如月下死手的那批人不同。相比掩环庵,云雾山算是正派。
难道云雾山的人会冲他来?
他目光轻转,看向刀疤男对面的人。这男子的斗篷还没来得及脱下,压低着斗笠似乎也不想被人看见面容,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眉心紧锁。
看交情猜测,相对而坐的两人的关系似乎称不上朋友,却仍坐在同一桌。
须臾,斗笠男子出声,语气冰冷:“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是亲眼见过安远侯世子的尸体,还是翻进了侯府见过那一地荒凉?”
而刀疤男一挥手,表情满是不屑,“哪里还需要见着什么尸体?仇相已经容不下他,那还能有活下去的余地?”
斗篷男子不以为然,声音明显带了怒意:“既然没有见到尸体,饶世子便还是有活下来的可能,世子一世英名,怎么可能就这般死于奸臣之手!”
饶烨的指尖动了动,看向斗篷男子的目光愈发收紧。
而斗篷男子越说越激动,有些控制不住声音。但又意识到这里人来人往,不是什么好说话的地方,警惕地看了周围一眼,而后生硬地压低语气。
“哎,你不信就算了,我消息灵通得很,江湖上都已经传遍了,还能有假?”刀疤男嗤笑道,“也就只有你还觉得他是一个救世主,能够救得回这岌岌可危的大夏,要我说,就算是武曲星下凡,紫微星降世都无力回天啰!”
“你!”斗篷男子忿忿一声,但最终还是别过头去,不再与短衣男子辩论。
饶烨随之肩膀一沉,似乎是松了口气。嘴角扯了扯,不由冷笑。刚刚刀疤男这番话,就算是当着他的面说,他亦不能反驳什么。他更不希望斗篷男子因为这番话而与人起冲突。
如今这世道,普通百姓已太过艰难,如何再相信朝廷能再铸盛世?连皇帝的威信都已淡去,他更不觉得还有多少人能记得自己。一个落败的颓废世子。
但偏偏斗篷男子还对他抱有期望。
那瞬间,他既感到惊喜,却又深感无力。受到暗算差点没能活下来,如今大伤初愈,却还只能在这块小地方苟且,只是衣食方能自理,的战力已大不如前。从何谈起对抗奸臣?
但他又感到不甘。他很想忽略这份抹不掉的坚持,但骗不了自己的内心。但凡还有一个人愿意相信着自己,他就不想辜负这份信任,想最后再反抗命运一次,为自己,为百姓,为家国。
“英雄救黎民于水火,黎民亦为盛世太平献力。”斗篷男子忽道。似有千言万语,但最终只留了这一句话。
饶烨怔神。
刀疤男却依然不认同,也不留恋这个他说了没用,更争不出什么结果的话题。
“行了,我也是看你可怜,长得一表人才的,却连一口饭都吃不起了,本来还想带着你一同游走江湖混口饭吃,谁知道你刀这么不错,但身手却烂得都比不上狱守小卒。”
斗篷男子任由他嘲笑,丝毫不为自己鸣不平。
刀疤男虽然在这信口开河,但似乎也是个有情有义的,搁了一些碎银子在桌上,遂起身告别:“既然以后没办法再继续走下去,今日这顿饭就算我请你的散伙饭了,相识一场,有缘再见。”
“谢过大侠。”斗篷男子拱手。
刀疤男起身而去。两人彼此的姓名都未留下,便是真的江湖相遇,只凭缘分。
饶烨目送着刀疤男离开,并未跟上前去质询,而斗篷男子依然留在那桌,还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他踌躇不过片刻,最终迈了步子朝那桌走去,回身坐到了斗篷男子对面。
那男子有些惊讶,但又只认为今日赛飞阁生意火爆,此男子是来找他拼桌的,淡淡看了一眼,并未出声。
饶烨沉声,抛弃掉所有繁琐的开场白,转而当直截了当地开了口:“少侠似乎很在意安远侯世子的生死。”
斗篷男子警惕性很高,抬头看了他一眼。
饶烨神情如常,与寻常人闲话家常无异。但却让人感觉他的气度并不简单,与生俱来的压迫感让人心紧。
斗篷男子面露犹豫,不知该如何作答,索性决定顾左右而言他,“只知朝廷有命,世子爷年初离京前往献州镇守边疆。我从不轻信流言。”
饶烨表情没什么变化,依旧试探着道:“他是怎么死的?”
这个问题显然又刺激到了斗篷男子,他的表情瞬间冷了下去,已没了那么多瞻前顾后的隐忧,面露不悦,显然不愿多言,冷声道:“若你想知道这些,应该去问刚刚走远的那个,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知道。”饶烨紧跟道,语气斩钉截铁。
他说的太过笃定,斗篷男子都不由陷入自我怀疑,呼吸停了一瞬。
饶烨:“他或许只是以讹传讹,但是,你坚定地认为世子没有死,一定有你的原因。”
既然江湖已经传遍了有关他已经去世的流言,无论是从何传起,再去问这些流言细枝末节都已经无关紧要。
倒不如,问眼前这个与别人都不一样,反而坚信着他还活着的人。
如此坚定地认为他没有死,怎么可能不知道更多信息?
“没有原因。”斗篷男子愈发警惕起来,准备起身离开。
饶烨抬手,一把抓住他的佩刀。
斗篷男子想要抽回佩刀,但无论如何使劲,刀鞘都在饶烨手中不动分毫。
他急了,不再是那副警惕到不露任何破绽的样子,“你是谁派来的人,到底想干什么!”
他刚刚与刀疤男过招完全保留了实力,但此刻,即便他没有再藏着掖着,也不是饶烨的对手。他自诩武艺不错,虽不到无敌手的地步,但一般人也休想靠近,可碰到这样强悍的力量,还是头一回。
“邹劭。”饶烨道出自己最信任的亲卫姓名。
“胡说八道!”斗篷男子冷哼一声,“若真是邹少将派来的人,我为何从来没有见过你。”
饶烨心里有了底,眼前的男子虽然还不相信自己,他也不方便直接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但他暂且可以认为,他不会害自己。
甚至可以利用他,重新联系上自己的亲信旧部。
饶烨垂眸低声道:“小点声,这里人多眼杂。总之,我不是你们的敌人。”
“我凭什么相信你?”
饶烨手中稍稍使劲,斗篷男的佩刀便到了他的手中,他连回击的余地都没有。
“就凭你打不过我。”
“你!”好狂的语气,他下意识想要回击。
但一番挣扎过后,只能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确实不是饶烨的对手,甚至使出全身的气力,都打不过人家一条胳膊。
饶烨压低声音:“是我有事相求,还请少侠随我来,到个方便说话的地方。”
周围依旧闹哄哄的,没人会过多留意他们的动静。
但饶烨依然留了个心眼,与男子拉出半米的距离,一前一后地才往上头没人的阁楼角落去。
到了地方,男子也保持了之前的警惕,先四周观察一番,确定无误后才开了口:
“不瞒好汉,在下荀致,自小就是孤儿,献州人,吃百家饭长大的。”
饶烨印象中没有这号人,一时间有些拿不准,只能继续试探:“献州?据我所知安远侯这几代都常在京中。”
男子点头,面上露过肯定的神情:“是,但饶家治理期间仁政影响深远,流芳百世。且安远侯世代纯良忠臣,与江山社稷有功,又是当地百姓的父母官。所以,少侠大概能理解我的心情。我不希望安远侯就此没落绝后。”
饶烨垂眸,不动声色。
原是因为父母祖辈的缘故,才会这样相信饶家。他自小就跟着父母进了京,当地百姓只知道他的名字而对不上他的长相也再正常不过了。
“是邹劭派你来的?”
荀致休声,掂量着该如何回答。敢直呼邹少将名字的人很少,更何况这人的语气十分寻常。
饶烨直言:“但说无妨,这算不得什么秘密。邹劭是世子的心腹,这点无人不知。你如此笃信世子还存活于世,大概也有那边的消息。”
他说得**不离十,荀致更觉得有种被看透了的不安。
饶烨只得缓声道:“稍加推断而已,我只是猜测。”
荀致犹豫了半分,没想到是自己的反应出卖了自己,“为何偏偏猜的就是邹少将?”
饶烨:“你不愿意接受世子已经离世的消息,而实际上你也知道世子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这般在意世子,还希望世子活着的不会是仇家。仇家早该复命报喜了。”
“你为什么也这么在意?”荀致问。甚至他比自己都更加洞悉现在的局势。毕竟很少有人能确定世子现在已经不在献州和京中。
除了亲信希望快点找到失踪的世子,仇家也没闲着。抓紧了一切机会,只想杀之而后快。
他还是留了心眼,即便心里已经相信饶烨的身份与自己应该在同一战线,但又不得不多防一手。
饶烨顿了顿,最终缓缓开口。
“因为我手中有世子的下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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