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姬时语恹恹地趴在木雕花窗棂边,小脸靡靡叹了口气。
萍柳这时走来,抬头望了眼院内葱郁的柳树,柳树垂杨,柔条轻拂,那枝桠已长势大好。今年柳叶枝条定是悠悠绿荫,小姐可在树下纳个藤椅悠哉悠哉乘凉。
又不是枯树凛冬,小姐叹什么气呢?
萍亭道:“小姐,您可叹了第十八回了。”
姬时语扶着下巴转向她这面,萍亭便见自家小姑娘那娇小的脸蛋赫然映着一双乌黑的眼圈,浓密睫毛落下阴影,可都盖不住。
“小姐梦魇了?”萍亭心切。
“我是忧心忡忡啊!”
“小姐思虑什么呢?林大夫交代过,您要多宽心,少忧愁琐事。”
萍亭不懂,小姐整日乐呵乐呵的,却偶时又沉稳成熟俨然一副小大人模样。
好像只要与忠义侯脱不开干系的事,左也要担忧,右也要愁思。
小小年纪的,这般娇花的小姑娘就该和别府的小姐们同春游踏青,荡荡风筝也好,嬉笑打闹也好。
想那么多做什么?
萍亭想,即便姬时语想骑小马驹出府游玩,依着大小姐和夫人宠她的那个劲儿,亦会答应。
“可要奴婢去知会大小姐呢?”萍亭问。
“不要,我不想总让姐姐护着我。”
姬时语一把从座椅里蹦下来,她头顶双丸髻串着小铃铛,行走间铃声清脆,打在人心间,绵绵不绝。
刚在内室一踱步,姬时语又停下脚,“萍亭,你说我姐姐才归京,爹娘怎么就着急要嫁她出去?她就不能在忠义侯府多留几年吗?”
“大小姐已是及笄,芳龄十六岁,在大小姐这个年龄,京中贵女多是早已定下了亲事。也就是大小姐为忠义侯府的小姐,才嫁的晚了些。”
萍亭没说的是,忠义侯常年将姬合英带在身边,让她待在岭西,因而至今未曾议亲。
“咱们忠义侯府的姑娘也愁嫁啊!”
姬时语哪里不知道,她气恼的由头,全因镇国将军府于家。
越想越气,进一步她进不了,退一步心悸难治,姬时语一拍桌面,“啪”地一声,“好,我定要揪出于威的真面目,让姐姐看清楚。”
萍亭听着姬时语的豪言壮志,笑着摇头不语。
这时屋外的萍柳端着一蛊香蜜枇杷奶回来,她呈过来,姬时语迫不及待接下。
小姑娘嗷呜舀了一口枇杷果,酸甜酸甜的,这枇杷连核都被去了,果肉润滑爽口,好吃到她眯起眼。
“小姐,您吩咐奴婢打听的事儿……”
萍柳一顿,姬时语恍惚间想起要紧之事,因吃着枇杷,口齿不清,“你说说,如今楚王府是什么样的?”
姬时语叮嘱过韶华院的丫鬟,为她查办一件事,楚王府。
她既然捡回江曜,便铁心要让他名正言顺、堂堂正正的回到楚王府。
而祖父病重,父亲暂不得归京,她便先盘算楚王府是怎样一番,也好送江曜回去之后,他仍能安置妥当。
她盼着江曜能坐回属于自己的位置。
前世的楚小王爷,那就是他本该去的地方。
“老楚王仅有一子,十三年楚王世子承袭,受陛下册封为楚王。而后楚王爷迎娶王妃,不出一年,楚王妃诞下一子。楚王府当今的楚王世子,便是楚王妃的嫡子,名讳江子墨。”
“什么!”
姬时语坐不住了,手中的瓷勺“当”地撞击在瓷碗壁沿,与她头顶慌乱的铃铛声,一同响彻内室。
影影绰绰,枝间鸟鸣清脆,小姑娘便如惊起的小黄鹂。
“楚王府已有楚王世子了,还是楚王妃所出嫡长子?”
姬时语冲到萍柳跟前,抓住她手臂满心不敢置信喃喃,“楚王府怎么就有嫡长子了?”
“是,江世子乃楚王妃唯一的孩子,楚王府怕是不会再有第二个子嗣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姬时语听得后背发毛,她最不期望之事还是发生了。
萍柳道:“早在十三年前楚王便因摔下马落得双腿残废,他在床瘫痪十余年同死人无疑,老楚王是为王府承嗣考虑,这才选了一位楚王妃,并生下楚王世子。”
姬时语浑身脱力,她的手呆呆滑落,后无神地跌坐回去。
怎么会这样?
江曜生时的那年,楚王便落下了残废,彻底成了废人一个。
而楚王妃替楚王府立下不世之功,强行与楚王诞下子嗣,这孩子是老楚王与楚王府期待而来的,只有可能是江子墨,他才是楚王府有且唯一的世子。
江子墨的地位稳如磐石,任谁来了都不可撼动。
即便是宫中长子的大皇子,想触及近在咫尺的太子之位,都得再三思量。
楚王府之内如此错综复杂,江子墨这个楚王世子,除非他死了,不然怎么可能轮得到别人?
而江曜,不过是一介乡野长大的私生子。
其母白氏乃罪臣之后,先不说楚王如何与白氏相爱有了江曜,光是其母出身,在世人眼中,他便彻底钉死在了卑贱之身。
这样的江曜,拿什么与江子墨斗啊?
姬时语再也笑不出来了,嘴里的香蜜奶尝不出半点甜味。
她到底是把事情想的太轻易了,考虑不周,没想过救下江曜之后,面临诸多险境,又该如何化解。
姬时语沉思片刻,终是吐出一口浊气,她明媚的眼眸弯了弯,又吃起了那碗香蜜枇杷奶。
她吩咐:“萍柳,往后多盯着楚王府,有什么便和我说。”
半晌没得到回应,姬时语咬着枇杷侧头,眼波晃动,只见萍柳踌躇站在原地,而珠帘之外,韶华院那扇棂条组成花格的隔扇门旁,不知何时多了一抹瘦薄的身影。
江曜拄着拐杖,他那只瘸腿稍耷拉着,因身形不稳,他半靠着屋门门槛。
少年目光沉沉如墨,又阴又冷的,正凝望着屋内。
姬时语真是惊起了一身冷汗,她起身佯装镇定,“萍亭、萍柳,愣着干嘛呢,还不快搀扶他落座。”
看不出江曜的心思,他没让丫鬟们扶,拄着拐杖几乎是颤颤巍巍入了正堂。
甫一坐下,江曜抬眼,他清晰望见了姬时语躲闪游移的神色,好像有什么事要避着他一般。
是他刚来听到的那句“楚王府”吗?
江曜没来由地心头烦躁。
耳边响起小姑娘头上铃铛清脆的声响,姬时语已来到他面前,她皎洁面庞露齿一笑,问他:“你伤未痊愈,怎么来我这儿了?”
江曜暗叹她一个:傻。
掩盖皆是所想,实则面上泄得一清二楚。
江曜闻声不动,他那双狐狸眼稍挑一记,“夫人知会了我,往后我便是五小姐的侍卫了。”
“啊?”
姬时语一双猫瞳瞪得圆鼓鼓的,江曜只觉得她更傻里傻气了。
这般傻乎乎的,不会平白被人欺负哭吧?
江曜眯起眼,重复道:“是的,我会是你的侍卫。”
“你还当上我的侍卫了?”
姬时语直哼哼,她不服气瞥头,眼睛灵动的很,江曜忍不住跟着她的眼瞟过去,她又看过来,江曜被抓了个正着,他咽了口水。
“你都伤成这样了,我娘还让你侍卫做甚?”
便听她哼道:“怕不是遇到歹人,我来保护你呢!”
江曜回:“我会好的,我很强壮。”
看姬时语不信,江曜沉了脸,阴郁问:“你不信我?”
“啊,真是的!”
姬时语真想拉过江曜的手狠狠打一通,瞧这人说的话,跟个死犟木头似得,她还能跟伤患计较什么?
当然是将人先养伤痊愈啊。
“萍亭,去寻林爷爷老人家来就诊。”
萍亭应了一句,当即出了院。
姬时语这面站在江曜跟前,她孜孜不倦:“我娘说那话只是因为你是我救回来的,她不想你忘恩情。什么侍卫不侍卫的,忠义侯府仆从不少,武艺精湛的更多,不用你这个未弱冠的孩子来当。”
小姑娘个头不高,比江曜还要矮了半个头,可这会儿江曜坐于木凳,矮了她一个头,姬时语俯视他,比出一根食指,还需弯弯腰。
“所以,你最要紧的,便是要康健起来。你的腿伤要养,耳朵要治,别担心,后头都会好的,知道吗?”
“嗯。”
江曜的视线如影随形,他很平静,还有点乖,应听入了耳。
姬时语嘴角勾笑,笑容满满,如偷了腥的猫。
少年乖乖听她话,这种感觉甚好,她喜欢!
很快,萍亭领着林大夫折回韶华院,林大夫还以为是姬时语这小祖宗哪里不舒服犯了,急的跑来。
可一见到小姑娘活泼乱跳的,他摸摸白胡子,是他白担心了。
“林爷爷,你快给他把个脉,看看他这伤如何了?”
林大夫被姬时语一把拽过来,他“哎哟哎哟”叫出声,“小祖宗,仔细老夫的胡子,可莫拽断了。”
姬时语一瞅,她手心正拽着林大夫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白胡子。
要知道林大夫攒了二十来年,才将胡子攒这么老长,给她揪掉几根,怕是得心疼坏了。
她窘迫撒手,林大夫也不计较,只是关切问:“这些时日你心悸可都还好,有复发过吗?”
“没有,遵你的医嘱,日日都在吃药,林爷爷,咱们商量个事呗?”姬时语可怜巴巴对了对食指。
林大夫深知她想要说什么,严词咳嗽:“不可,良药苦口啊,五小姐。”
“哎……”姬时语垂头丧气。
林大夫走去握住江曜一只手臂,探了两根指头在脉搏,屏息思索,他又握住江曜的半边脸,仔仔细细察看他聋了的半边耳。
姬时语探过小脑袋,紧巴巴凑过来,不时问林大夫江曜的病情。
“林爷爷,他这伤可重可重了,是不是得上针灸啊?”
“我听说你开了不少药,药材不慌,咱们忠义侯库房有需要的,都给他上!”
“我娘说了,他的事我做主,我说了算。”
“他什么都得听我的。”
姬时语宛如叽叽喳喳的小黄鹂鸟,春日绚烂,她踩着嫩绿的枝叶,一跳、一跳地飞跃轻轻落在江曜的肩头。
引得他忍不住,侧目而望。
那只小黄鹂还十分亲昵地,小跳几步,近在他身侧,蹭了蹭他。
就在这一刻,这一刹那,他很想伸出手,牢牢将那只鸟儿攥入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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