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杞握着轮圈，用力地一推，“咯吱”一声，轮椅迈过了不高的门槛。他将鱼搁在盆里，随后去洗手。

正对着窗户处放了一个木制的鸟站架，信鸽来了往往会在那儿歇上一晚，毕竟漓山到这儿也是一段不远的距离。据辛桉说，那鸽子颇有些灵性，虽不能化作人形但也能听懂人话，明杞瞧它白胖白胖的，便给它起了个名儿叫鱼丸。

站架旁有两个小碗，一个放小米，一个放清水。每次明杞取下信后，鱼丸都会忙不迭飞到碗前面埋头吃起来。果然飞一趟很辛苦呢……明杞看那鸽子吃的半个身子都要埋进去，心中想道。

“桉桉，每次鱼丸来这里都要吃上喝上许多，我放的小碗它都能吃的干干净净。我问了坊上养鸽子的张叔，他说寻常来看鸽子也吃不了这么多，想是飞这么一段鱼丸也累得厉害吧……你那里临走前也给它准备些小米什的，让它吃饱了再上路。”

“明杞，你莫要担心。鱼丸它就是这样，爱吃爱喝的。漓山这儿也有不少鸽子，没一个有它那么能吃的。本来选它出去送信就是让他要多跑跑路，不然再这么下去真要圆滚滚一个了……没事的，你不用喂得太勤。”

“山中伙食如何呢？虽然你上回说能打些野味解馋，但恐怕还是没有镇子上的粥米汤面来得精细吧？你不是很爱吃镇北那家的核桃酥吗，漓水镇这里也有一家点心铺做桃酥，味道差不多的。想捎给你，又怕鱼丸载不了这样的重量。”

“明杞，山中伙食很好，你不要担心。漓山有专门下山采买的人，日用什的都有……鱼丸它能载得动，你别看他小小一个，之前不是说了他通灵性么，饶是你，如果能挂得住，他也能带着你一路直飞到漓山来。”

明杞坐在桌前随意翻着书信，不觉出神，直到日头落下暗的看不清字迹了他才反应过来。将信纸一张张展平了叠好，收在抽屉里，他缓缓推动着轮椅，往厨房去。

算了算，桉桉已经有二十六天未曾来信了。虽说漓山有狐族的庇护，应当是很安全的，他还是免不了有些心焦。他挽起袖子，随意地处理着案板上的鲫鱼。

虽说他在信里头总翻来覆去地念叨，叮嘱辛桉要好好吃饭，不要沉迷修炼误了饭点，但他自己对于饮食却是轻飘飘的不甚在意。

他腿脚不便，做一顿饭耗时太久，出去一趟更是困难十分。每天推了轮椅回来，手心就要磨破磨红了。起先还是疼的，后来老茧堆了一层又一层，长了又破，破了又长，渐渐地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早饭午饭吃馒头包子，晚饭自己随意做点了事，有时药铺里的药童会带些自家腌的咸菜和腊肉给他，日子也就这样过着。

他正刮着鱼鳞，突然听到翅膀扑棱的声音，然后是一阵“咕咕咕”。他心中一动，赶紧放下了菜刀，驾着轮椅往房里赶。

鱼丸停在站架上，歪着脑袋，见他来了又扇几下翅膀。明杞上前取下信，它就跳到小碗那儿大快朵颐去了。

“明杞，抱歉这么久没来信，让你担心了。我最近灵力不太稳定，修炼已到了瓶颈期。狐长老说按照我的情况看，只要突破了这层瓶颈，就能成为大妖了……

我准备去闭关。

闭关期间我没法儿再和你通信。

所需时间多久亦不能确定，短则一两年，长则十数年……

还有，你之前说过的不在意外表的话，一定要作数。

明杞，你要照顾好自己，保重身体，别牵挂我，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明杞将信纸翻过来，确认背面没有后又翻了回来。

这次桉桉的信短了很多，以往总是要絮絮叨叨说上一堆。

只是，他还能不了解辛桉吗，那从来都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一句“灵力不稳定”，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状况，恐怕只会更严重。

他虽然不是能人智者，也知道修行百般不易，稍不留神就有走火入魔的。与其因此而失了神志、毁了身体，倒不如……

打住！

明杞止住了可怕的思绪，明明自己也没多大年岁，怎么越发这般弯弯绕绕，犹豫不决了。既然将辛桉送去了，那就相信他，何必担心这担心那的。

他又将信从头到尾念了几遍，外表……外表？啊，是了。那大概是两年前吧，辛桉刚到漓山那一会儿，突然来信问自己：

“明杞，如果我修炼之后变丑了，你会不会嫌弃我？”

当时看到这些话，明杞还有些纳闷，狐族功法还有这种奇怪的功效么？可不是都说狐族以魅术见长……他没多想，就回复道：

“自然不会，不论外表如何，你都是我最爱的桉桉呀。”

“明杞，是真的。如果，如果我变得面目可怖，如同鬼魅阎罗那般，寻常人避之不及，孩童瞧上一眼就要被吓哭的那种，你还会同往常一样待我吗？”

这回明杞没办法三两句回应过去了。他捏着信纸，思考着该如何落笔。桉桉这话看起来是认真的，想来他所修炼的功法可能确实会对容貌有所影响。虽然自己并不在意辛桉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在脑海里随意想了想，辛桉变成狐狸，变成牛，变成小狗，变成青蛙，变成……够了够了，可以了，反正无论怎么样只要是辛桉就好。

只是该如何将这份心意完整地传达给他呢？这倒叫明杞犯难。

“桉桉，没关系的。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阎罗也好，鬼魅也好，看不出人形也好，多么可怖也好，你都是我的桉桉。哪怕有一天，一个完全不知道是什么的家伙突然敲开我的门，但只要他说出明杞两个字，只要我认出那是你的声音，我都会立刻扑上去，紧紧拥抱住他的。”

明杞这样回复过后，辛桉在以后的来信里就没再提外表这事，因此明杞也就慢慢忘记了这茬。现在他又提到，明杞才想起来。

桉桉要去闭关，这下连信也写不成了。

不自觉地，心底的担忧又多了几分。

……

……

……

“明大夫，我哥说等他田里头忙完了就上你家给你剪桃树去！”药童铃铛坐在板凳上，一边吃桃子一边说。

“那就多谢你们了。”明杞在柜台后面，正整理着账单。

“才不用谢呢，说来还是我们要谢谢明大夫你。你不知道，我们家那些个弟弟妹妹就盼着这个时候呢，因为每年一到五月，你就会给我们送好多好多桃子吃。”铃铛抱着桃子吃得开心，语气里有几分害羞。

“哈哈哈真可爱。”明杞失笑，“没事，那么多桃子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多亏有你们替我分担掉。”

倒是缘分，明杞在漓水镇住的宅子院落里也有一棵桃树。刚搬来时那桃树一幅活不成的样子，恐怕许久没有人照顾，叶片枯黄蜷曲，树枝瘦弱稀少，几乎奄奄一息。明杞问了坊上懂花木的杨妈，才一点点养了回来。近几年也能结桃子了，虽然个头不算大，但胜在味道清甜、汁水甘冽。

明杞理完了账，抬起头来，“铃铛，今日是立夏，就早些关门吧，放你和小伙伴们去玩。”每年立夏，漓水镇都会举办很多庆祝夏天到来的活动。从下午太阳落山开始一直到晚上夜市结束，十分热闹。

“好耶！谢谢明大夫，那我回家去啦。”铃铛把板凳归位，又麻利地将铺子打扫了一遍，然后和明杞告别，飞奔回家去。

“嗯。”明杞看着铃铛跑远，直到小药童的身影消失不见了他才缓缓转过头。

铃铛回家后，药铺里没了人声，安静得有些过分。

他将柜子一一落了锁，然后推着轮椅，慢慢回家去。

……

……

院门开着，漓水镇民风淳朴，大家都热情善良，白天即使不关门也不用担心被盗。

明杞进了院子，一抬头就看到了桃树。这树已经快一年没有修剪，树枝长长了，隐隐有伸到隔壁院落里的趋势。得快些拜托铃铛的哥哥了。

树枝上高高低低地系着十二根红布条，在微风吹拂下，轻轻摇曳着。

听人说，桃树上挂红绳有祈福的功效。于是每年过年时，他就新挂上去一根。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习惯。

布条上大抵是些祝福的话语和美好的心愿，虽然寻常，却也能让他这个院子多点过年的热闹氛围。

还有不知从哪里知道的，说布条挂的越高，祈愿实现的概率就越大。明杞不便行动，每每就拿了长长的钩子，将树顶上那一块儿的树枝压弯了，将布条挂上去之后再松开。只有一回，长钩子被杨妈借走了一时没还回来，明杞只能找了一根低的挂上去。

明杞定定地看着，十二根红布条……

已经过去十二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