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个惊悚的猜测在心底生根发芽,梁雨秋看西厂的一切都有些不对劲起来。
尤其是看到那些面容清秀的小火者,或者偶尔瞥见某个档头身边跟着的年轻随从,她都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窥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她更加小心翼翼地缩起脖子做人,恨不得把自己变成墙角的灰尘,谁也注意不到。
然而,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
这日,梁雨秋被派去清理一间旧书库,那里堆满了积压多年的陈旧卷宗,平时鲜少有人踏足。管事太监吩咐她将卷宗逐一搬出,拂去灰尘,简单分类,再按年份粗略捆扎好。
活儿不算复杂,却极其繁琐耗神。书库里空气不流通,灰尘弥漫,梁雨秋忙活了一会儿就呛得连连咳嗽,鼻尖额头都沾满了灰,看起来像只小花猫。
她搬起一摞沉重的卷宗,小心翼翼地往外走。这些卷宗年久脆化,纸张边缘一碰就碎,她不得不格外谨慎。
许是太过专注脚下,又许是连日的担惊受怕让她精神恍惚,走到门槛时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去。
她惊呼一声,双手下意识地抱紧怀里的卷宗,却无法稳住身形。眼看就要连人带卷宗一起摔个结结实实,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突然从旁伸来,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胳膊肘。
梁雨秋惊魂未定,喘着粗气抬头,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眸。
宁沉霄!
他不知何时来的,悄无声息地站在书库门外,身后跟着如同影子般的高琛。
他微微蹙着眉,目光落在她怀里那摞卷宗上,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
梁雨秋吓得魂飞魄散,胳膊还被抓着,令她浑身僵硬,连挣扎都忘了,只会连声道歉:“小的该死!小的没站稳冲撞了厂公,求厂公恕罪!”
宁沉霄松开手,视线从卷宗移到她脸上:“毛手毛脚。这里的卷宗虽非机密,却也是西厂旧档。若是损毁了,你担待得起?”
他音量不高,却让梁雨秋腿肚子直发软,“小的知错!小的知错!”
她想跪下,又怕动作太大再把卷宗摔了,一时僵在原地,不知该作何态度。
宁沉霄的目光在她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上停留片刻,又扫了一眼书库,忽然问道:“就你一人收拾?”
“……是。”
宁沉霄略一颔首,侧过头对高琛淡淡吩咐:“叫两个人过来帮着整理。这般磨蹭,等到猴年马月。”
高琛面露诧异,立刻躬身应道:“是。”
梁雨秋愣住了,宁沉霄这是……在帮她?
不,不可能!定是嫌弃她手脚太慢耽误事了!对,一定是这样!
很快,两名身材壮实的番役被叫过来,接手了搬运和捆扎的重活。梁雨秋的工作顿时轻松不少,只需要在一旁拂尘和简单归类即可。
她偷偷觑了一眼负手立在门外的宁沉霄,心里七上八下:他为什么还不走,难道真要在这里盯着他们干完这枯燥的活?
宁沉霄偶尔会踱步进来,随手拿起一两本整理好的卷宗翻看,神情淡漠,看不出在想什么。他的存在就像一块寒冰,让整个书库都降到了冰点。那两个来帮忙的番役大气不敢出,动作又快又轻,恨不得立刻干完立刻消失。
梁雨秋更是紧张得手心冒汗,低垂着脑袋拼命降低存在感,心里把那断袖的猜测翻来覆去地琢磨,越发觉得厂公留在这里监工的行为十分可疑。
一片死寂中,宁沉霄忽然开口:“本公记得,你识字?”
他问的是梁雨秋,她一个激灵连忙回答:“回、回厂公,小的……认得一些。”
宁沉霄眉梢微挑,似乎来了点兴趣,将手里的卷宗递到她面前:“念来听听。”
那是一本多年前的京城治安录档,记载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市井纠纷。梁雨秋战战兢兢地接过,深吸一口气,磕磕绊绊地念了起来。
她刻意压低嗓音,让声线听起来更粗哑些,念得不算流畅,遇到生僻字还会卡壳,但大致意思都能读明白。
宁沉霄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直到她念完一小段,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收回卷宗,点评道:“口齿还算清楚。”
梁雨秋松了口气,后背却已被冷汗浸湿。
这时,一个小太监端着托盘小心翼翼走了过来。托盘里放着热茶和几碟精致的点心,做得小巧可爱,一看就甜腻腻的。
“厂公,您的茶点。”
宁沉霄瞥了一眼点心碟子,随手拈起块梅花状的甜糕放入口中。他吃东西的动作慢条斯理,与平日给人的阴戾感截然不同。
梁雨秋不敢抬头,只能用余光偷偷观察。她发现厂公似乎格外偏爱那碟豆沙馅的,连续吃了两块,连表情都温和不少。
原来……他喜欢吃甜的?
这个发现让梁雨秋感到格外违和,令人闻风丧胆的西厂厂公,竟会喜欢这种女孩子家才偏爱的甜腻点心?
宁沉霄用完点心,接过茶水漱了漱口,目光无意间扫过鹌鹑似的缩在一旁的梁雨秋,忽然朝她招了招手。
梁雨秋心脏猛地一跳,硬着头皮挪了过去。
宁沉霄用下巴点了点托盘里撒着糖霜的糯米糕:“赏你了。”
梁雨秋彻底懵了。
赏……赏她点心?为什么?因为她护住了卷宗,还是因为她念了一段无关紧要的档案?
这突如其来的赏赐非但没让她感到欣喜,反而让她的神经绷得更紧了。他果然……果然对她有那种心思!这是在示好……还是在试探?
见她不动,宁沉霄的声音冷了下来:“怎么,嫌咱家碰过的东西不干净?”
“不敢!小的不敢!”
梁雨秋吓得连忙抓起一块糯米糕囫囵塞进嘴里,胡乱嚼几口就咽了下去。糯米糕香甜软糯,她却食不知味,只觉得喉咙发紧,胃里一阵翻腾。
宁沉霄看着她那副如同吞毒药般的表情,眼底掠过笑意,鼻腔溢出一声轻哼。
他不再看她,转身对高琛道:“看着点,日落前收拾妥当。”
高琛躬身应道:“是,厂公。”
宁沉霄这才迈步,施施然离开了书库。那迫人的低气压随之消散,所有人都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梁雨秋抚着还在狂跳的心口舒气,嘴里那甜腻的味道久久不散,让她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那两个番役投来羡慕又带着点暧昧的眼神,显然也觉得厂公这赏赐颇为不寻常。梁雨秋被他们看得头皮发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唯有高琛面色如常,只是目光若有所思地在梁雨秋身上停留了一瞬。厂公对这小子的态度确实有些异常,但厂公的心思从来不是他们能揣度的,他只需执行命令即可。
接下来的工作顺利了许多,日头偏西时,书库总算整理完毕。
梁雨秋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住处,小窦子立刻凑了上来,神秘兮兮地问:“听说今天厂公去书库了?还……赏你点心了?”
西厂没有秘密,尤其是关于厂公的,这点小事转眼就传开了。
梁雨秋有口难言,只能苦着脸点头。
小窦子一拍大腿,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压低了声音:“我说什么来着!厂公他……哎,你自己小心点吧,是福是祸,难说哟!”
梁雨秋一夜无眠,宁沉霄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她脑海中反复浮现。
她一方面恐惧于那断袖的猜测,另一方面又觉得今天宁沉霄的出现并不全然是坏事。至少,他变相地帮她加快了工作进度,还……赏了点心,虽然那点心吃得她胆战心惊。
这人心思深沉似海,行为难以捉摸,到底是想干什么?
梁雨秋望着窗外高耸的围墙,第一次觉得自己或许暂时是安全的。但这份安全如同行走在悬崖边缘,脚下便是万丈深渊。她只能更加谨慎,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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