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诀霎时僵在原地,哑口无言。
是啊,那是天子,是帝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即便陛下真的将婚约作废,又凭什么要给他一个说法?又有谁会不怕死地拿“君无戏言”来堵天子之口?
可……若非三年前陛下钦点他带兵出征,沈湄音早已是他明媒正娶的发妻,他们或许早已儿女绕膝,共享天伦。如今他浴血归来,等到的却是心上人早已凤冠加身的噩耗,要他如何甘心?
他立在原地,身侧的手攥紧又无力地松开,眼里只剩下挫败与悲怆。
薛妄冷眼旁观着,从凌诀的痛苦中汲取到一阵扭曲的痛快与兴奋。他吸了口气,将声音放得无比轻柔:“少将军年轻气盛,咱家理解。可就算不为自己着想,少将军也该替皇后娘娘顾念几分。”
他刻意停顿,欣赏着凌诀骤变的脸色,字字诛心:“前些日子,娘娘亲赴万法寺替圣上祈福,都差点熬坏了自个儿的身子。那份诚心,天地可鉴哪。若少将军今日不管不顾扰了陛下安歇,岂非让娘娘一片苦心……都付诸东流了?”若是凌诀此刻尚有半分心情去留意薛妄的神情,便能看见他眼里那点毫不掩藏的得意。
沈湄音为了皇帝竟虔诚至此,莫非他们之间……并非全然是强迫?一时间他所有的愤怒都失去了支撑,变得可笑而苍白。
凌诀深深看了一眼宸极殿紧闭的殿门,转身离去。薛妄看着他踉跄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这才闷闷地低笑出声,心情是连日以来未曾有过的畅快。
他迈着轻快地步子往司礼监走去,刚绕过御花园的假山,竟迎面撞上了沈湄音。
见了他,沈湄音眼里染上急切:“薛掌印,凌少将军可还在宸极殿?本宫要见他。”
薛妄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散去:“皇后娘娘这是关心则乱,您可知宫妃私会外男是大忌,重罪一条。”
沈湄音咬了咬唇,闷声道:“若是……若是不能亲见,那还请掌印替本宫向他打听打听沈少将军的情况,本宫实在担心。”
薛妄蹙眉,有些意外:“沈少将军?”
见他似乎不解,沈湄音急忙解释:“就是我二哥沈长云!我……本宫真的很担心他,还请掌印开开恩,替我询问一番,可以么?”
她皱着秀丽的眉,一双清透的黑眸紧紧盯着身前人,里面盛满了对至亲的挂念,焦急又无措。
“娘娘绕了这么大圈子,便是为了这个?”
薛妄心底一阵冷嘲,全然不信她这番说辞。又是写信又是亲自跑来找人,还说什么仅仅是为了打听兄长的近况?不过是她想见凌诀的借口罢了。
心里那股扭曲的火焰轰然高涨,烧灼理智。薛妄再次换上那副阴阳怪气的语调,字字带刺:“三年不见,曾有过婚约的青梅竹马带伤归京,娘娘竟毫不关心。莫不是入这后宫识了天家尊贵,便忘了少时情真?啧,这般薄情,可真叫奴才惋惜少将军的一片痴心。”
“你放肆!”
话音未落,沈湄音已经气昏了头,想都没想便扬手朝着薛妄的脸狠狠扇过去。这一下她用上了十成的力气,手臂都震得发麻,止不住地颤抖。身旁的宫人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呼啦啦跪倒一片,个个低垂着脑袋装聋作哑。
薛妄眼神有片刻的涣散,似乎被这一巴掌给打懵了。他脸颊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指印,喉结上下滚动,周身的气息也变得压抑起来。
沈湄音立刻就后悔了。
她竟然……打了薛妄?她怎么敢!
薛妄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他就这样盯着她看了许久,就在沈湄音以为自己要血溅当场时,他竟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奴才口无遮拦,罪该万死,请娘娘息怒。”
他兀自懊恼方才的失态,怎么就脱口而出了那些酸气冲天的混账话?为何但凡与沈湄音有关,他就越来越管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在计较个什么劲,沈长云可是她的亲哥哥!他又有何资格,凭什么身份去斤斤计较?凭他是个残缺的阉奴不成?简直贻笑大方。
他抬起眼睫,看向皇后的眼神里满是恭顺与讨好:“娘娘若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妨直接问奴才。军中之事,奴才定知无不言。”
手心的刺痛不断提醒着沈湄音方才的鲁莽,她其实怕得要命,但见薛妄非但没有当场发作,反而还下跪请罪,她才将跳到嗓子眼的心放回肚里。
她清了清嗓子,道:“罢了,今日之事,本宫就当从未发生,掌印且随我回宫吧。”
“奴才谢娘娘宽宏。”薛妄垂下眼帘,恭声应道。
他起身后还朝沈湄音递来一截小臂,姿态恭谦,仿佛方才那个出言不逊的人不是他。沈湄音顿了顿才迟疑地将手搭上去,掌心触及繁复的绣纹,肌肤的温热蔓延开来,撩起一阵耐人寻味的痒。
回到凤仪宫时,外面又飘起了细碎的雪花,视线所及皆着缟素,天地一片苍茫。
沈湄音屏退了宫人,殿内仅留薛妄一人在侧。御花园中历历在目,此刻独处她还有些紧张,方才搭过他小臂的手指微微蜷缩。
“陛下总夸赞奴才茶艺不错,娘娘尝尝。”
薛妄仿佛无事发生一般,神态自若地推来一盏热茶。沈湄音接过那白玉茶盏,犹豫片刻才轻抿一口。她其实不太爱饮茶,总觉得茶叶清苦,有些涩嘴。但同样的茶叶,经薛妄的手泡出来,入口虽初时微涩,却回味甘醇,连她都觉得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身上的寒气被热茶驱散,她舒服得翘起了唇角,紧绷的神经也逐渐放松。薛妄含笑看着她神情的变化,却并未急着开口,而是取过香箸拨了拨博山炉里的香灰,又添上一粒香丸,这才闲聊一般将边关战事和军中趣闻同她娓娓道来。
他略去了血腥厮杀,只挑了些无关紧要的趣事和沈长云英勇破敌与将士同甘共苦的事情来说。他说沈长云只受了些皮外伤,早已痊愈,如今在军中威望甚高。
袅袅青烟自炉口腾云而上,细而柔的嗓音回荡在耳畔,让沈湄音渐渐有些出神。
她看着薛妄那张在烟雾后显得有些模糊的脸,忽然生出些好奇:这样一个八面玲珑、手腕了得之人,若是没进宫当太监,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是寒窗十载青云直上,还是娶妻生子儿孙满堂?
无论哪种,都比如今这般成了宦官……要好上太多太多。
她想得入迷,遗憾又惋惜的眼神直白得让薛妄想忽视都难。他挑开香炉盖,又扔了一粒香丸进去,淡声道:“娘娘在想什么?”
沈湄音骤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失态,随口搪塞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掌印实在神通广大。”
薛妄岂会听不出她的敷衍之意,唇角勾起一抹似嘲非嘲的弧度:“监军陈祥,乃至军中几位将领皆为奴才一手提拔。军报往来皆经司礼监之手,奴才自然对军中动向了如指掌,没什么可稀奇的。”
知道二哥虽受了伤但已无大碍,沈湄音心里那块石头总算落下了,轻松之余,便将注意力放在了因掩护沈长云而身负重伤的凌诀身上。于情于理,她都该表示关心。
“凌少将军既是为了掩护兄长才受的伤……”她斟酌着词句,“如今本宫与他身份有别,实在不便亲自探望,还请掌印代为关照一二。所需药材补品,皆从本宫份例中支取便是。”
兜兜转转,这话头还是回到了凌诀身上。薛妄端着茶盏的手一顿,不应好却也不推脱,只是沉默着,周身的气压再次低沉下来。
先前沈湄音便猜测他与凌诀或许有什么过节,现下观他这反应,她算是彻底确定了,他看凌诀不顺眼。但她有些想不通,一个深宫权宦,一个边关将领,如何会结下这般梁子?莫非是凌家有意扶持的皇子与薛妄想要拥立之人背道而驰?
她心中翻江倒海,努力梳理着这错综复杂的关系,没注意到薛妄看向她的眼神有多么幽怨恼火,活像个被冷落的深闺怨妇。
“娘娘若无旁的吩咐,奴才这便告退了。”
薛妄放下茶盏起身,顺势将桌案上的杯盏归置齐整。没等到皇后出声,便打算提步离开,身后却传来她急切的呼唤。
“掌印留步!”
薛妄转回身时,沈湄音正急忙追上来。两人距离极近,沈湄音收势不及,酿跄着倒退两步,膝弯恰好磕在罗汉床边缘,直挺挺朝后躺了下去。
这一下摔得虽然不疼,却实在是出大糗了。她手忙脚乱地撑着一侧想坐起身,却没想到薛妄竟敢顺势俯下身来,双臂禁锢在她身侧,一双锐利的眼眸紧紧盯着她。
薛妄的气息将她彻底覆盖,他身上独有的冷冽梅香混着殿中的熏香和茶香,丝丝缕缕,霸道地钻进鼻腔侵占她的感官。沈湄音大脑空白,仰视着上方那张昳丽却阴沉的脸,一时竟忘了斥责他的胆大妄为。
薛妄心底压抑着火气,撑在软垫上的手臂青筋鼓起,声音却放得那样低柔,仿佛情人间的呢喃:“娘娘的裙子弄脏了,奴才替您擦擦。”
方才慌乱中打翻了茶盏,淡黄的茶汤顺着桌角流下,浸湿了小片裙摆。淡青色的手帕在裙摆上拂过,聊胜于无,却好似一根羽毛轻轻擦过沈湄音的心海,泛起阵阵涟漪。
大婚之夜第一次见到薛妄,也是这样一条素雅的绢帕,擦去了她脸上斑驳的血痕。
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沈湄音心脏狂跳不止,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悸动和慌乱。
“娘娘又分心了。”薛妄将沾湿的手帕轻轻抚上沈湄音发烫的脸颊,嘴角噙笑,“同奴才讲话时,娘娘最好不要想着旁的人。”
沈湄音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他生气,是因为方才自己提到让他照顾凌诀?
但她又有些茫然,甚至委屈。凌诀为救二哥受伤,她代为关心一下,何错之有?他这般反应简直是莫名其妙。
薛妄逼近些许,近乎与她鼻尖相触,声音压得更低:“奴才心眼儿小得很,睚眦必报。娘娘今日的话奴才记下了,还望娘娘也将奴才的话听进心里,莫要再犯。”
留下这么句没头没尾的警告,薛妄便不再看她一眼,直起身大步流星出了凤仪宫。
直到窗沿透进的冷气将沈湄音吹得一个激灵,她才彻底清醒过来,心跳依旧急促,脸颊和耳根都还在发烫。
她忽然想起,自己方才叫住薛妄,似乎是想将之前答应给他的赔礼送出去来着。
一个她躲懒了好久,前几日才终于完工的香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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