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又开始飘起细雪,沈湄音独自坐在窗边,有些神思不属。
茗荷迈着小碎步走进内殿,禀道:“皇后娘娘,怀月公主前来请安。”
沈湄音手中捏着的香匙“啪”地一声掉在香案上,刚铺平的香灰被砸出一个小坑。
“她来干什么?”沈湄音蹙眉,心下诧异。
怀月公主与大皇子萧延皆为已故的莲贵妃所出,而这莲贵妃当年与她的姨母德熙皇后势同水火,没少在背后使绊子。后来莲贵妃犯了事,被德熙皇后罚去皇寺与太后一同清修,帝王恩宠不再,莲贵妃郁郁寡欢,没几年便香消玉殒,只留下一双儿女。
沈湄音入宫时间不短了,与这位怀月公主却从未有过交集,她今日突然造访,只怕是来者不善。
“请她进来吧。”
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薛妄想培养一个任他摆布的傀儡太子,自然不能让她这个皇后对后宫事务了如指掌。有他在,后宫里芝麻大点的事都轮不到沈湄音插手,更别说接触那些各有心思的皇子公主了,甚至连凤印都还由苓贵妃代为掌管着。怀月公主突然造访她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后,究竟所为何事?
正胡思乱想着,殿门口的棉帘被人从外边掀开,一阵冷风卷入,随之走进一道人影。那女子穿着青碧色的宫装,面容清丽,眉眼间却带着冷傲,正是前来请安的怀月公主。
怀月踏入殿内,先是快速打量了沈湄音一眼,然后规规矩矩地朝她屈膝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看着这张和自己一样年轻的脸面无表情地喊“母后”,沈湄音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连忙虚扶了一下:“快快请起。公主不必同本宫如此见外,不必自称儿臣,也不必喊母后……”
她本以为还要周旋一阵,没想到怀月也不同她虚与委蛇,从善如流地起身,自顾自寻了个下首的位置落座。
沈湄音怔了一下,随即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怀月这般直爽的性子,倒让她觉得比应付那些笑里藏刀的要轻松许多。
“皇后娘娘,”怀月放下茶盏,目光直视沈湄音,“我今日冒昧前来,是想让娘娘帮忙向父皇求个情。若娘娘愿意出手相助,怀月感激不尽,日后娘娘若有任何差遣,定不推辞。”
沈湄音抬眸,恰巧望进怀月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不知为何,她在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薛妄那双同样上挑的眼眸。
“……怎么又想到那个死太监了?”沈湄音心烦意乱,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怀月见状,还以为她是不愿意帮忙,便放软了语气:“我并非有意为难,若皇后娘娘实在不愿,怀月也无意逼迫,这便告辞了。”
沈湄音开口叫住她:“无妨,你且说说要本宫求什么情?”
怀月的眼眸瞬间亮了几度,忙重新坐稳,急切道:“是为了凌诀凌少将军,想必娘娘与他相识,并不陌生。他……他才回京养伤,父皇又令他北赴寒疆,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她说到激动之处,竟是拍案而起,“再怎么说娘娘也曾与他青梅竹马,难道就忍心见他遭受此等磨难,生生断送性命么?!”
沈湄音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都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了。吃惊之余,看着怀月那副焦急模样,她也只好先心虚地答应下来:“此事……本宫知道了,自当竭力相助,你也别太过忧心了。”
没有男女之情,总还有一起长大的情分,沈湄音自然也不想让凌诀去北疆。但她到现在也只见过陛下那么一面,还是那般不堪的情形……为什么觉得她去求情会有用?那老皇帝能听她的才有鬼了!
怀月自然不知道其中的真相,就凭大婚之夜薛妄放出的那些暧昧消息,世人都道新皇后是只宠冠六宫的狐妖,又哪能想到就是她把皇帝气得吐血晕厥呢?
送走了怀月,沈湄音才开始真正的头疼。答应下来倒是轻松,上下嘴皮一碰的事,可真要去做就难如登天了。
先不说皇帝能不能听进她的话,首先,要她迈过心里那道坎主动去面对那个令人作呕的老皇帝,就已经很难了!
她心里纠结万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找薛妄帮忙。
原本打算派绣雪去司礼监传个话,但想了想,觉得是自己有求于人,多少都该摆出点诚意来。上回闹了矛盾,她不找他,他也不来见她,两人就这样暗自较着劲。今日就算她先低头,赏他个台阶顺坡下驴好了。
去司礼监的路上,沈湄音脑中不受控制地闪现上次薛妄将她困在罗汉床上的画面,鼻尖似乎又飘来那股清冷的梅花香气,她的耳垂悄悄攀上绯红。
到现在也没想通他当时为什么突然动怒,甚至做出那般出格的举动,之后又一消失便是大半个月。难道……是他自己事后觉得羞恼难当?
似乎之前在万法寺也是这样,她心血来潮撩拨他一下,他便躲了她小半个月。
那股胆大妄为的感觉再次在沈湄音心尖冒了头,但这次她没有太多胜他一筹的得意,反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和期待。
轿辇在西华门外停下,沈湄音这才收回混乱的思绪,让绣雪前去通传。
绣雪没进去多久便折返了,面带难色:“娘娘,衙门里的人说……说掌印不在,出宫办差去了,有好些日子没回来了。”
这下连最后能指望的稻草都没法抓了,沈湄音别无他法,只好硬着头皮自己上。
月上梢头,宸极殿内只点了寥寥几盏灯,漫出点点昏黄的光晕。沈湄音提着一个红木食盒,亦步亦趋地跟在御前太监身后,看着他轻轻推开那扇沉重的殿门。
她深吸一口气,刚准备进殿,就听见那个太监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娘娘宽心,若有意外,便给圣上服下这药丸。”
她低头,那太监掌心躺着一枚乌黑的小丸,半个指甲盖大小,也不知是何效用。
见沈湄音犹豫着不肯接,那太监微微一笑,低声道:“奴才司礼监秉笔太监,薛常安。”
赐姓薛,便是薛妄的心腹。沈湄音这才放下心来,将那枚药丸藏进袖中,提步进了寝殿。药味混着沉闷的熏香扑面而来,呛得沈湄音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
“何人如此没规矩?”
内殿传来萧越烦躁的声音,沈湄音吓了一跳,抚着胸口顺了两口气才强作镇定地开口:“臣妾沈湄音,前来给陛下侍疾。”
说完她就有些后悔了,这借口找得实在拙劣,说是侍疾,未免也太马后炮了。早不来晚不来,人都病了这么久才来,怎么看都像是故意卖好。皇帝也的确看穿了她的借口,但他如今病体支离,昔日宠妃美人也大多散了,难得有人还记得来讨好他,顿觉心下熨帖。
说话间,沈湄音已经绕过屏风站在了龙床前。她今夜特地描了个温婉的淡妆,低眉顺眼地提着食盒,看着要多温柔有多温柔。
皇帝昏沉这么久,却也没忘记大婚那夜皇后对他的抗拒,如今还不是得乖乖来讨好自己?果然,这世上没有人能抗拒权力和富贵的诱惑。
他被沈湄音看似乖顺的态度取悦,干笑两声让她再靠近些,目光黏在她身上,带着令人不适的打量。
“里头装的什么,嗯?给朕瞧瞧。”
沈湄音将食盒里的鸡汤端了出来:“是臣妾亲手熬的鸡汤,陛下要趁热尝尝么?”
她心里默默补充:其实是绣雪熬的,我连厨房都没进过。
皇帝龙颜大悦,靠着床沿坐了起来。在宫女拿着银针试毒的时候,他的眼神依旧直勾勾地盯着沈湄音瞧,毫不遮掩其中的龌龊心思。
都病成这样了,眼神却还是那般令人作呕。沈湄音被看得直犯恶心,却也只能强撑着回以一个僵硬的微笑,心里默默祈祷这鸡汤油腥些,最好呛死这个老色鬼。
皇帝喝了两口汤,假模假样地称赞了句手艺不错,便挥手让殿内侍立的宫人们都退下了。
眼看着气氛变得越发怪异,沈湄音头皮发麻,干脆把心一横,直截了当将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其实臣妾今夜前来,是想替少将军凌诀求个情。他多年来待臣妾亲如兄长,守护边关亦有功勋,听闻陛下命其北赴寒疆,臣妾实在于心不忍。陛下能否看在臣妾……和凌家往日忠心的份上,收回成命?”
“要朕收回成命?”皇帝将汤碗搁在床边的桌案上,声音沉了下去,“朕乃天子,金口玉言,岂有随意收回的道理?”
您老人家金口玉言七年的婚约还能说不作数就不作数呢,现在倒知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了?
沈湄音心里白眼都要翻上天了,面上却仍装作一副恭顺惶恐的模样,连忙道:“臣妾不敢!臣妾只是知陛下乃惜才爱才之明君,凌少将军年少有为,若能加以抚慰,让其安心养伤,将来便能更好地为陛下效忠,也能顺势安抚朝臣将士之心啊。”
“后宫不得干政,皇后此话可是失了分寸了。”萧越毕竟当了二十多年的帝王,此刻把脸一沉,不怒自威。
沈湄音被唬得心头一跳,竟是腿软跪了下去:“臣妾失言,陛下息怒!”
萧越见她吓得花容失色,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越瞧她这惊慌失措的小模样越是稀罕。他放缓了语气,轻声唤她起来到自己身侧坐下。
经历这番大起大落,沈湄音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伴君如伴虎果然不是瞎说的。她此刻真心实意地觉得,薛妄能把这老皇帝哄得服服帖帖,是真有本事。
“朕不过是同音音开个玩笑罢了,何必如此紧张?”萧越说着,竟伸手想去拉她的手。
一声“音音”喊得沈湄音浑身汗毛倒竖,她缩回手避开他的触碰,又意识到此举不妥,赶紧强颜欢笑,小心翼翼地在龙床边沿坐下。身下的床榻分明柔软舒适,却只让她觉得如坐针毡,每一刻都是煎熬。
萧越也没太在意她的躲闪,自顾自说着话:“朕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更何况这原本就是凌诀他自己请求的,朕不过是准其所奏罢了,收回成命又有何难?只不过……”
他话语一顿,浑浊的目光再次落在沈湄音身上,竟还伸手揽上她的腰肢,沈湄音浑身一僵。
感受到她的轻颤,萧越低笑起来:“皇后既然开了这个口,总该做些什么让朕高兴高兴,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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