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该来的终归还是会来。
沈湄音强忍下拍开皇帝那只手的冲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表情。
不行,大功还未告成,她不能与皇帝撕破脸。
一字,忍。
沈湄音故意侧过头,装作一副娇羞的模样:“陛下怎的如此心急?连旨意都未曾颁下,可是在逗臣妾玩儿呢?”
美色当前,皇帝看得那叫一个心痒难耐,连声唤了候在殿外的薛常安进来听旨。
“传朕口谕,让凌诀安心在京中将养,北疆之事容后再议。”
“奴才遵旨。”
薛常安叩首领命,自始至终没有抬头。但在起身告退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在沈湄音袖口处流连了片刻,沈湄音立刻会意,袖中攥着那颗药丸的掌心沁出一层薄汗。
全身而退怕是不太可能,但只要她今日身家性命不交代在这儿,等到薛掌印回来……他一定有法子。
这个念头冒出来沈湄音才意识到,她竟已如此依赖那个阴晴不定的太监。
她挤出个娇俏的笑脸,道:“陛下,说了这许久的话,您不渴么?臣妾给您倒杯茶吧。”
美人在怀,萧越当然没心思喝那劳什子的茶。他攥紧她的手腕,用力将人往自己身上拉:“朕不渴,音音比任何琼浆玉液都要甜美……”
大婚那夜不堪的记忆与此刻重叠,沈湄音惊恐地瞪大双眼,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眼看着皇帝嘴边的胡须都要扎到她的脸,沈湄音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抽出,捻起那枚药丸就要往他嘴里塞。
萧越虽病弱,警惕心仍在。说时迟那时快,他察觉到不对,反手便是用力一推。沈湄音被他推得踉跄,那枚药丸脱手飞出,竟阴差阳错地落入了她的口中。
药丸被掌心焐得有些软化,入口带着股咸苦,很快便融成了一滩药泥,被她下意识咽了下去。
“完了……”沈湄音脑中一片空白。
萧越推开她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这会儿才回过神来,惊疑不定地质问:“皇后方才要对朕做什么?”
沈湄音笑得比哭还难看:“臣妾……臣妾带了颗提神醒脑的糖丸,原本想……想给陛下尝尝……”话还没说完,困意便突如其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皇帝皱起的眉头松开了,失笑摇头:“朕还当是什么呢,你若喜欢,改日叫膳房多做些便是。倒是你……”
皇帝嘴巴一开一合地说着话,沈湄音却什么都听不清了。她脑中一片混沌,只想就这么倒头睡去,哪怕身前还坐着个饥肠辘辘的恶狼。
迷糊中,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被人放倒躺了下来。随后,萧越那张沧桑的脸在眼前慢慢放大,再然后她就彻底失去了意识。与此同时,萧越后颈猛然一痛,迷醉的神情瞬间凝固,背朝天倒了下去,露出床前那道玄色身影。
看着床上不省人事的两人,尤其是被皇帝压住半边身子的沈湄音,薛妄气得舔了舔后槽牙,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动作粗暴地将昏死的皇帝从沈湄音身上掀开,然后俯身攥着她的衣襟将人拎了起来。他打量几眼,脱下披风将衣衫不整的沈湄音紧紧裹住,扛着她大步流星出了宸极殿。
他面容阴森,犹如从地府里爬出来索命的阎罗,路遇的宫人皆低头垂目,不敢多看一眼。
凤仪宫肯定是不能直接回去的,薛妄便扛着沈湄音抄小道一路疾行,去了碎玉殿。
碎玉殿原本是先太后礼佛之地,太后出宫去了皇寺,这里也就渐渐荒废。后来被皇帝随口赏赐给薛妄,改成了普通的寝殿,若需留宫当值,他便宿在此处。
相比于正经主子们的居所,碎玉殿显然小了许多,陈设也简单些。但能在皇城内独占一座宫殿,薛妄这奴才当的当真是绝无仅有。
将沈湄音放上床榻后,薛妄便立刻着手处理眼前这堆烂摊子。
他唤来心惊胆战的薛文越,厉声道:“去,让常安把皇帝弄醒,喂些能让他兴奋迷糊的药,再把妤嫔宫里那个叫萃儿的送去宸极殿。告诉她……”薛妄眼神幽冷,“想安然无恙地出宫,就给咱家演好这出戏。若陛下问起,便说是皇后一直在殿内伺候,明白么?”
萃儿耐不住深宫寂寞,早与一名侍卫珠胎暗结。此事若被主子发现也是难逃一死,薛妄如今给她指了条活路,只要她不是傻的就知道该怎么选。
薛妄脸色又臭又冷,仿佛下一刻就要杀人,薛文越屁都不敢放一个,领了命就逃也似的跑去办事了。
薛妄重新回到内殿,沈湄音正迷迷糊糊地掀开覆在脸上的披风,鼻尖都被捂得挂了层薄薄的水汽,脸颊泛着红晕。
他就这么负手立在床前,一言不发地看着。
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怒气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茫然和孤寂,无声将他吞没。
这段时间他随东厂缇骑去了趟西南,亲自督办搜查景王扣押官粮私养亲兵的铁证,也不是没想过自己不在宫里,皇后可能会不安分,还会闯祸。但他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能做出这等羊入虎口的蠢事,而且还是为了那个该死的凌诀!
她难道不知皇帝是什么货色?还是说……为了凌诀,她真的可以什么都不顾了?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薛妄的心脏,他开始扪心自问。
当年为什么要向皇帝举荐凌诀去戍边?或许,当初让沈湄音如愿以偿地嫁给凌诀,平安顺遂过完一生,才是最好的结果。他远远地看着,也好过如今将她拖入这泥潭彼此折磨。
他薛妄一个阉人,一条见不得光的狗,有什么资格去嘲笑凌诀?
凌诀至少可以为了沈湄音不管不顾地冲到皇帝面前求一个说法,哪怕愚蠢,却也光明正大。而他……就连心底那点燃烧的嫉恨都不敢让她知道半分,只能借着权势用阴私的手段去打压折磨,卑劣又可怜。
他怨恨。怨恨当初明明是沈湄音先招惹的他,用那种纯澈的眼神看着他,说他同旁人没有差别。可为何她最终还是和别人一样厌弃他,甚至……遗忘了他?
原来那些话都是骗他的,可他竟也傻傻地信了,甚至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
没关严实的窗户被一阵猛烈的寒风吹开,冷气涌入,吹得烛火不停摇曳。薛妄这才感受到脸侧的凉意,他怔怔地抬手去触碰,指尖沾上一片水渍。
在宫里摸爬滚打十八年,从最低等的洒扫太监爬到如今的司礼监掌印,他以为自己早就受够了世间苦楚,心也硬得像石头一样了。原来……还是会哭的。
“为什么?”薛妄喃喃自语,满脸皆是迷茫。
到底在叩问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是问命运为何如此不公?问自己为何如此不堪?还是问……为何要生出那份扭曲的感情?
他在殿内枯站至后半夜,桌上的烛火渐渐燃尽,熄灭了最后一丝光亮。
窗沿漏下凄清月光,将案几上那支已初见雏形的梅花玉簪映得莹光流转,宛若遗落凡尘的仙宝,却照不亮那个深埋阴影之中的人。
日上三竿,沈湄音才悠悠转醒。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拥着锦被坐起身,一时间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绣雪第三次端着热过的膳食进来时,终于看见了清醒的主子,差点喜极而泣:“娘娘,您可算醒了!”
昨夜皇后娘娘独自去了宸极殿,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一大早就见人躺在床榻上昏睡,怎么叫都不醒,急得她就要去请太医了。后来薛文越奉命送来一堆补药,说娘娘是劳累过度需好生静养,又叮嘱她莫要声张。
那含糊的说辞,再看娘娘这般迷糊的情状,未经人事的绣雪也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听得面红耳赤,接了药便慌慌张张将人送走了,哪里还敢多问半句。
沈湄音揉了揉眼睛,任由绣雪伺候梳洗。小丫头目光躲闪,脸颊绯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弄得她云里雾里。
“绣雪,你做什么亏心事了?”
“奴婢没有!”绣雪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脸颊憋得更红。
沈湄音觉得好笑:“既没做亏心事,那你为何不敢看本宫?鬼鬼祟祟的。”
绣雪感觉嘴巴像是被缝住了,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支吾了半天,才挑些不紧要的回禀:“今、今早司礼监的文越公公来给娘娘送过补药,奴婢……奴婢是在想,晚膳是否要给娘娘炖了喝。”
薛公公只有一位,宫人们为了避讳,对那些被赐了薛姓的太监都是直接称呼名字,这样一来也不容易混淆。
沈湄音这才想起昨夜去宸极殿面圣的事,她努力回想,记忆却只停留在皇帝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再往后便是一片空白。
“那……公公有说什么别的话么?”
绣雪回想了一番,老实回答:“就说了娘娘劳累过度,需好生休养。”
“劳累过度?!”
沈湄音惊得直接站起,声音都变了调。她忍不住在心中哀嚎:怀月公主!凌诀哥哥!我这回为了你们……付出的可真是太大了!
虽然她早就知道这辈子都没可能再嫁给什么如意郎君,这件事迟早要面对。但一想到自己竟委身于那么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就算他是九五至尊,沈湄音还是觉得痛心疾首。
面前摆着的佳肴顿时变得索然无味,她失魂落魄地坐下,拾起汤勺反复搅动着碗中的红豆羹。
沈湄音的思绪越飘越远,甚至开始想要是怀孕了该怎么办。大嫂生下侄儿时凄厉的惨叫犹在耳畔,听说妇人生产便是在鬼门关走一遭,她会不会也要经历那样的痛苦?甚至……难产身亡?
垂眸时,碗里粘稠的红豆羹与大嫂生产时端出房的一盆盆血水重叠,她手指紧紧掐着汤勺,心里越来越慌。就在这时,一道绛紫色的身影悄无声息步入殿内。
薛妄此人向来不讲究什么通传礼数,进出凤仪宫如同自家后院。绣雪见他进来,立刻识相地垂首退了出去。
他慢条斯理地走到沈湄音对面坐下,看了眼几乎未动的饭菜,拾起银筷夹了片笋放入她碗中。
“娘娘就连用膳也要分心想着旁人么?可真叫奴才……伤心啊。”
熟悉的声线骤然响在耳畔,沈湄音惊得手一抖。汤勺掉进碗里,溅起几滴汤水,落在白皙的手背上。薛妄并没有如往常那般殷勤地替她擦拭,而是好整以暇望着她的脸,眸色幽深。
他倾身向前,目光锁住她,缓声道:“娘娘,如愿以偿了,开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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