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沈湄音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问得愣住了,她不明白薛妄这怒气因何而来。难不成就因为自己没有专心用膳,又惹他不快了?

身为皇后,吃个饭还要看奴才的脸色,本是荒唐至极的事。沈湄音竟生不出多少恼怒,反而乖顺地拿起筷子将他夹的那片笋放进嘴里,安安静静地用膳。

这份放下身段的安抚与讨好,落在薛妄眼里却全然变了味道。

她默认了。

她为了凌诀做到那般地步,如今竟是半点不后悔?

不想让凌诀受苦,来找他帮忙不是更好么?他自有千百种方法能让皇帝改变主意,甚至能让凌诀感恩戴德。

到底是认为凌诀值得她如此牺牲,还是在她心里已然接受了皇后这个身份?又或是……厌恶他这腌臜的阉人,不愿与他扯上半点关系?

无论哪种可能让他怒不可遏,却又无力至极。

他沉默地看着沈湄音用完膳,手里紧紧攥着一方素帕。但他到底没有拿出来,直到离开也没有替她擦去手背上那几点汤渍。

“掌印为何还不消气?出宫那么久连个招呼都不打,难不成是去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沈湄音独自对着满桌残羹低声嘀咕,心里闷闷的。

正收拾碗筷的茗荷听去了,悄声道:“娘娘可曾听说过‘对食’?像掌印这般地位的大太监,在宫外养一两位菜户娘子消遣寂寞,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呢。”

沈湄音是知道这个的。宫女寻求依靠,太监苦于寂寞,因而各取所需结伴过日子,这便是对食。也难得有些情深意切如同夫妻一般的,称为菜户。

她见过大哥大嫂如胶似漆的模样,不由自主地想象了一番:薛妄眉眼温柔,将一个女子抱在怀里,低声唤她“娘子”。两人深情对望,越靠越近,眼看着四片唇瓣就快要碰到一块儿去了……

这画面诡异得让她打了个冷颤,心底莫名生出些不适来,酸酸涩涩的,堵得慌。

可薛妄找不找对食,与她何干?她为什么会觉得不高兴?

从前在家中,大哥若是和哪个貌美的丫鬟多说几句话,大嫂就会露出生气的表情,偷偷拧大哥的胳膊。她告诉过沈湄音,这是因为她心悦大哥,所以见不得他对旁人好,这会让她吃味。

那她只是想象着薛妄同别的女子亲近便会如此不舒服,也是在……吃醋么?她,心悦薛妄?

这个荒唐可怕的念头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开,震得她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绝无可能!

她和薛妄相处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月余,其间不是互相试探就是彼此气恼,谈何喜欢?更何况,就他那阴阳怪气、狠戾乖张的性子,和她心目中温润如玉的君子形象完全背道而驰,她怎么可能会心悦!

她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否定这个荒唐的念头,成功说服自己。一转头,目光触及软榻边放着的小绣筐,筐里有个竹青色的香囊。那还是许久之前,她不小心打碎了他的玉簪,被愧疚淹没时答应给他的赔礼。

沈湄音的女红实在有些难以入目,这个香囊还是她绣坏了两块料子后偷偷请教了绣雪才完成的。

香囊正面绣了一枝勉强能看出形状的梅花,背面则是一丛更为抽象的翠竹,囊中塞了她亲自挑选的兰草和菊花制成的安神香料。梅兰竹菊乃花中四君子,她自觉寓意极好,薛妄那般品味定然会喜欢。

可惜的是,这个香囊没能送出去,后来她自己也给忘了。

在本朝,女子送男子香囊多为表达倾慕之意。沈湄音也不知当初怎么就鬼使神差地选了绣香囊来赔罪,如今再看着那个鼓鼓囊囊的小物件,只觉得无比扎眼。

她一把抓起那个香囊,想将它烧掉一了百了。火舌卷过香囊的边角,沈湄音看着那歪斜的梅花,眼前忽然闪过薛妄摩挲残簪时惋惜的眼神。她心里一空,连忙缩回手拍灭了火星,只是香囊边缘已被燎黑了一小块。

她心烦意乱地将香囊攥在手心,翻出一个小匣子将它狠狠地塞了进去,扔进床底。想了想,觉得还不够,她又取出匣子挂了把铜锁扔回原处,然后将钥匙扔进了火盆。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自言自语:“嗯,眼不见为净。”

……

茗荷捧着一封信走进内殿,禀道:“娘娘,这是怀月公主给您的信,嘱咐务必请您亲自翻阅。”

想起上回那桩破事,沈湄音实在没什么好气,不情不愿地接过那封信,嘟囔道:“有求于人的时候知道登门拜访,怎么道个谢就不肯亲自来了?”

茗荷抿唇回道:“陛下吩咐过了,若无旨意,谁都不许来凤仪宫打扰娘娘静养,公主想必也是别无他法。”

沈湄音被这话噎住了,她总觉得这和被软禁没什么差别,那老皇帝这是抽的什么风?

那封信从慈恩宫送至凤仪宫的消息,一盏茶的功夫就传到了薛妄耳朵里。彼时他正在批红,闻言笔尖一顿,朱砂在奏折上晕开一小团红迹。

“慈恩宫?”他挑眉,“她还敢往皇后跟前凑?”

萧怀月趁他不在宫里跑去沈湄音面前嚼舌根,他还没找她算账呢,她倒自己送上门来找死了。

如今景王的把柄他已经捏在了手里,也是时候该好好敲打一下她那位野心勃勃的皇兄了。

他将手中的朱笔搁在笔山上,双手交叠虚撑在下巴处。烛光将他脸庞映照得半明半暗,神情慈悲得犹如一尊怜悯众生的佛陀,眼底深处却尽是肃杀。

转眼间已开春,虽早晚仍寒,但午后阳光已有了些许暖意。

成日待在那四四方方的宫墙之内,对着几个小心翼翼的宫女,沈湄音实在是快要憋出毛病来了。

老皇帝不让别人踏进凤仪宫,但她可以自个儿出去。她带着绣雪去御花园散心,绕过玉华湖时,迎面碰上了同样来赏花的苓贵妃。

苓贵妃瞧着不过三十出头,身着浅黛色宫装,雍容华贵。怀中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正懒洋洋地张着嘴打哈欠,露出两颗小巧尖利的牙齿,碧色的眼瞳像两汪清泉。

苓贵妃规规矩矩地向皇后行了全礼,沈湄音也不好太过拿乔,还了半礼,苓贵妃看向她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欣赏。

“今日天气晴好,不知臣妾是否有幸陪皇后娘娘一同赏花?”

她既然开了口,沈湄音自然无法拒绝,便由着苓贵妃在她身侧落后半步,一同在御花园中闲逛起来。

苓贵妃笑着,轻轻抚摸怀中白猫柔顺的皮毛:“臣妾瞧着皇后娘娘似乎甚是喜欢团儿,要试着抱抱它么?”团儿便是那只白猫的名字。

沈湄音的确很喜欢这个看起来乖巧漂亮的小家伙,尤其是它抖着耳朵,用那双碧色眼瞳好奇盯着人瞧的时候,煞是灵动可爱。

她伸出手想摸摸团儿毛茸茸的小脑袋,前一刻还乖顺趴在臂弯里的猫儿忽地换了副狰狞面孔,朝着她龇牙低吼。沈湄音吓得惊叫一声,慌忙缩回手。

苓贵妃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有些尴尬,连忙让宫女将团儿先行带走,又转而邀请皇后一同回宫喝杯茶水压压惊。沈湄音惊魂未定,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只得点头应允。

苓贵妃今日同她寒暄,显然不只为了赏花。她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向六宫事务,言语间透露出想要归还凤印的意思。沈湄音深知自己没有能力统领后宫,更何况还有个薛妄在旁虎视眈眈,绝不会真正放权给她,便婉言推脱了。

苓贵妃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被她那套敷衍的说辞哄骗过去。当年德熙皇后去世,皇帝命她代理六宫,却直到新皇后入主中宫都未曾提出让她归还凤印,她便猜出了几分端倪——这怕是那位薛掌印的意思。

对于薛妄这个人,苓贵妃的看法颇为复杂。他最初是得了她的提携才有机会到御前做事,继而得到皇帝青眼。这么些年来,他也不曾忘了往日那点香火情分,对她多有照顾。他虽知恩,却野心勃勃,绝非良善之辈。

沈家手握兵权,却只效忠于江山社稷,而非某一位皇帝。圣上病弱,大皇子视宦官势力为眼中钉,薛妄必然会选择扶持其他皇子,沈家的态度至关重要。如今这位沈皇后便是他棋盘上最关键的一子,注定沦为权势争斗的牺牲品。

苓贵妃收回思绪,将桌上一碟蜜饯推向沈湄音,笑道:“罢了,不聊那些无趣的。皇后娘娘尝尝这零嘴,小辈们来臣妾这儿都爱不释手呢。”

沈湄音观望一圈,挑了块梅子干放进嘴里。酸甜的梅肉外边裹着细腻的糖粉,软糯回甘,生津开胃,确实好吃得停不下来。

沈湄音与苓贵妃边聊边吃,多是听她说些宫中旧事趣闻,没一会儿瓷碟里就堆满了梅核。眼看着时辰不早了,她吃了人家这么多零嘴,也不好意思再多留,便起身告辞。

出殿门时,团儿正蜷成一团窝在廊下的软垫上晒太阳。毛茸茸的尾巴时不时惬意晃动两下,又恢复了那般温驯模样。

沈湄音看着它,忍不住小声嘀咕:“平时装出一副乖顺的样子,生起气来倒是凶得很,我看你也姓薛吧!”

说罢,她朝那只睡得香甜的白猫悄悄做了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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