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春来多雨,淅淅沥沥总不见晴。

沈湄音歪在临窗的软榻上,看着连绵不绝的雨丝,只觉得心里也跟着长了一层青苔,湿漉漉黏腻腻,提不起半分兴致。

自从在苓贵妃宫里尝过那酸甜可口的梅子干,她便像是被勾了魂儿似的彻底停不下来了。苓贵妃倒也大方,见她喜欢便让人送了许多过来,可惜根本不够她吃。

沈湄音看着桌上那个空空如也的青瓷罐子,不高兴地瘪起了嘴。罐底只剩下一点零星的糖粉,勾得人心里越发空落落的。

阴雨连绵,出门不便,为了点零嘴特地遣人跑一趟又显得太过兴师动众。她只好按捺下那点馋虫,盼着哪天放晴了再去找苓贵妃讨要。

刚悻悻然合上瓷罐的盖子,眼底便映入一片熟悉的朱红。沈湄音心头一跳,强压下那点异样,故意板起脸道:“稀客啊,不知薛掌印今日有何贵干?”

自从得出那个荒唐结论后,沈湄音便再难心平气和地同薛妄相处,总要故意说些刺他的话。

薛妄仿佛完全没听出她话里的夹枪带棒,不急不缓地倒了杯茶,抬眼瞥她:“奴才今日是来给娘娘传个话,圣上请娘娘过去一叙。”

宸极殿那夜的记忆瞬间回笼,沈湄音脸色微白,迟迟没有应声。薛妄斜睨着她,见她面上显而易见的抗拒,心底的郁气又翻涌上来。

他嗤笑一声,语气刻薄:“怎么,娘娘这是不愿面圣,还是不愿见到奴才这等腌臜玩意儿?”

“本宫……”

沈湄音刚想反驳,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她捂住嘴干呕了一下,才勉强将那不适压下去。电光石火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闯入脑海。

见她作势要呕,薛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看她面色苍白不似做戏,这才起身快步上前,蹙眉道:“娘娘这是怎的了?身子不适?”

沈湄音紧紧攥住薛妄的衣襟,那狰狞的蟒纹在她眼前扭曲变形,她声线抑制不住地发抖:“掌印,我……我好像,有孕了……”

薛妄面露错愕,顿感荒唐。那夜在宸极殿的确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生,可若是在他离宫的那段时间里,皇后犯了弥天大错呢?

他迅速冷静下来:不会的。无论沈湄音现在心里装的是谁,她都不是那般不知廉耻的女子,绝无可能做出这等事。

“快去传太医!”他转头朝着殿外厉声低吼,“传徐院正!”

守在门口的薛文越闻声立刻冒雨冲了出去,直奔太医院。沈湄音被薛妄半扶半抱着送到床上躺下,那股恶心感已经平复下去,但她心中的恐惧没有消退分毫,害怕得浑身发冷。

徐院正把完脉,薛妄立刻将人引到外间,沉声询问:“娘娘究竟是何病症?可是……有喜了?”他问出最后三个字时,喉头都有些发紧。

徐院正小心翼翼地瞥了薛妄一眼,恭敬道:“回掌印,娘娘脉象滑而无力,并非喜脉。只是……只是近日似乎服用了过多酸涩之物,脾胃虚寒,加之忧思郁结,心脉虚浮,这才导致呕吐之症。”

见薛妄面色缓和,徐院正也松了口气。正打算请示如何开方调理,却听见他再次开口:“徐院正,你方才说娘娘凤体如何?咱家没听清。”

徐院正愣在原地,正要重复,猛然撞上薛妄唇边那抹弧度,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他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下官……下官医术不精,方才诊脉有误。皇后娘娘脉象滑利,确、确是喜脉无疑!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薛妄这才满意地颔首:“嗯。娘娘怀有龙嗣,不容有失。该如何用药安胎,如何回禀陛下,想必无需咱家多言。”

“是是是!下官明白,下官明白!”徐院正连连磕头,后背已然被冷汗浸透。

皇后有孕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即刻传遍前朝后宫。萧越听闻此事,精神头都好了不少,甚至亲自摆驾凤仪宫来看望皇后。赏赐流水般送入凤仪宫,堆成了座座小山。

每个人都在道喜,沈湄音却笑不出来。独自一人时,她常常抚摸着小腹出神。那里依旧平坦,却仿佛承载了千斤重担,压得她喘不过气。

薛妄冷眼看着这场戏按部就班地上演,静待时机成熟。

他故意放出皇后有孕的假消息,又让皇后和这未出世的嫡子受尽恩宠,成为众矢之的,就是为了逼迫大皇子主动露出马脚。

萧延若想动手,前三个月便是最佳时机。过了这个时间,落胎容易危及沈湄音性命,于他争储无益。他吩咐按插在萧延身边的人及时献策,果不其然,没过几日大皇子妃便向皇后进献了一样宝贝,一盒号称能滋养血气的赤珠粉。

此粉由珍稀的血珍珠辅以各类名贵药材研磨而成,以温水冲服确有美容养颜、宁心安神的功效,对孕妇尤为有益。可若遇上西域独有的断月草,它便成了一味落胎药,神不知鬼不觉。

利用沈湄音来癸水那天伪装流产,揭发大皇子谋害皇嗣的罪行,再捅出他与景王勾结的证据,便可一举将其扳倒。

薛妄掐准时机来到凤仪宫,却看见沈湄音蜷缩在榻上,整个人脆弱得像是一碰即碎的琉璃。她从小就怕疼,每次来癸水那几天都格外痛苦,这次因为心绪不宁,疼痛来得更是凶猛。她害怕到了极点,身心俱疲。

再厌恶皇帝,孩子终归是无辜的。她也是第一次当母亲,如今腹中胎儿很可能保不住了,她既自责又难过,总觉得是自己不够仔细,害了那个无辜的小生命。

“娘娘,让太医替您把把脉吧。”

看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薛妄心中五味杂陈,替她将滑落的被角拉了上去。正要收回手时,被沈湄音一把拉住,微凉的五指缚上手腕,渐渐染了同样的温度。

她仰起脸看着他,眼角通红,泪水不断滚落:“掌印,孩子……是不是要没了?是不是保不住了?”

为了这个龙种,她竟如此伤心,难道就那么期待为皇帝生下孩子?

薛妄只觉胸口一阵窒闷,一根又一根无形的尖刺狠狠扎在心头,几乎让他忘了这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戏。

见他沉默,沈湄音憋着的情绪猝然决堤,死死抓着他的手不肯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不是个好母亲,都怪我,都怪我不好……要不是我太粗心大意,对不起……对不起,孩子……不该、不该是这样的……我害怕,掌印,我怕……我好痛……”

此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压抑的哭声,薛妄的心犹如被钝刀反复凌迟。他长叹一口气,终究在她决堤的眼泪中溃不成军。

他俯下身,将蜷缩成一团的沈湄音轻轻地揽进怀里。久违的梅香萦绕在鼻尖,沈湄音将整张脸埋在他胸前,鼻涕眼泪口水全糊了个遍。

薛妄有些笨拙地拍打着她的脊背,将声音放得前所未有的低柔:“娘娘别哭,冷静下来听我说,好么?”

沈湄音哭声渐弱,变成压抑的抽噎。

“你没有怀孕,你只是来癸水了,腹痛而已。也没有孩子因你而死,一切都与娘娘无关。”

感觉到怀中人的僵硬,他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歉疚:“是我……是奴才为了扳倒大皇子设下的局,都是假的。忘了娘娘怕疼,是奴才的错。”

他说话时,温热的鼻息喷洒在沈湄音湿漉漉的鬓角,有些痒。她的哭声戛然而止,猛地从薛妄怀里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薛妄拿出干净的手帕替她擦拭脸上的狼狈,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生怕弄疼了她。沈湄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明明方才他说的话足以让她愤怒,但她此刻却还有闲工夫去想些别的。

从前只觉得薛妄总是阴森森的,要么就是笑得虚伪至极,容易忽略掉他其实生了一副俊俏的皮囊。此刻他垂着眼认真地替她收拾狼藉,长长的眼睫洒落一片暗影,就连眼角那几道细纹看着都顺眼得不行。

“娘娘可是在生奴才的气?”

替她擦干净脸,薛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前狼藉,无奈地挑了挑眉。沈湄音的脸迅速染上绯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

“掌印需要本宫帮什么忙?”

薛妄实在没想到她冒出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沈湄音一刻都没忘记,她和掌印是同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虽然他用这种方式利用她,让她难受又后怕。

“娘娘什么都不必做。”薛妄看着她,语气格外柔和,“万事有奴才在。”

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此刻落在沈湄音耳朵里却莫名有些暧昧。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薛妄还把她圈在怀里呢!

酥麻顺着脊椎爬升,小腹的闷痛似乎都没那么恼人了。沈湄音用力将薛妄推开,手忙脚乱地用被子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只留下一双红肿的眼睛警惕地瞪着他。

“男、男女授受不亲,掌印莫要靠本宫这么近了!”

怀中骤然一空,薛妄挑眉看向把自己裹成粽子的皇后,很想反驳一句:他是个阉人,算不得男人。

可不知怎的,这句常常挂在嘴边的自嘲,他此刻却说不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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