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佯正在探索一座名为“黎谬加”的城市,留下他专属的印记,四处丈量、测绘,以疼痛绘制着她的城市地图。
偶尔他的掌风会重重落在这座城市里鲜有人问津的角落。发出真切的脆响,震彻整座城市的虚空,也响彻这间罗马的寂静卧室。
黎谬加痛得几乎蜷缩,却又在这种尖锐的、不容忽视的痛楚中,感受到一种扭曲的确证 —— 她的身体还在,她能感觉到痛,她能感觉到他。
“痛吗?”
他的声音几近嘶哑,眼底翻涌,毫不掩饰地释放着某种黑暗的、想要将她灵魂深处的某部分彻底解构再重塑的冲动,“痛就记住这感觉!比那该死的虚无真实多了!”
这是一场感官的寻回,一场用疼痛和极致刺激对抗精神消亡的疯狂仪式。
黎谬加仿佛听到枪声大作的“喷喷”声响,是Bonnie and Clyde在另一个时空里的故事改写 —— 他们射出对这命运、对这世界的反叛,这一次,他们大获全胜。
所有的痛呼最终都化作一道破碎的呜咽。她彻底放弃抵抗,甚至开始以一种绝望的姿态回应他,以她一直以来试图掩藏却欲盖弥彰的绝望 —— 回以他同样的疼痛,仿佛要将他一同拉入深渊里共同沉沦。
黎谬加在这切实的疼痛里,找到了对抗内心那片寸草不生的荒无,最为有效的锚点。
亲吻亦是撕咬,悱恻亦恍如缠斗。她几乎要沉溺在这货真价实的痛楚之中,大脑在尖叫,告诉她:你还活着。
易佯深切地察觉到自己的失控。
躁狂期令他不知疲倦,像一把燃不尽的野火。驱使着他一次次将她推向崩溃的边缘,又一次次从深渊里拉回。他沉迷于这种破坏与重建,这让他感觉自己强大,感觉自己在对抗那个试图夺走她、又或是夺走自己的无形敌人时,并非无能为力。
当躁狂的野火点燃抑郁的冰,谁又能分得清是谁在融化谁,又或是谁在浇熄谁?
黎谬加放空地望着天花板,陷入已如水汽般消散的名为“存在”的惯性里,那种冰冷的、想要自我毁灭的幻觉,似乎暂时被这场无所保留的燃烧所消融、或驱逐。
易佯撑在她上方,胸膛剧烈起伏,汗水从他发梢滴落。
亢奋的情绪渐渐消退,理智回笼。他看着身下狼狈不堪、仿佛被彻底摧毁又重组过的她,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 有心满意足的占有,有残存的暴戾,有隐约的后怕和后悔,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怜惜。
他伸出手,指尖极其不可言说的柔情拂开她汗湿粘在额前的头发,动作与方才的粗暴判若两人。
他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俯下身,极其短暂地、近乎虔诚地吻了吻她红肿的嘴唇,然后是鼻尖,和额头。
然后他翻身躺下,将她整个人捞进怀里,用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力道紧紧抱住她。两人的心跳都很快,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斗。
“睡觉。”
他沙哑地命令,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占有,“我就在这儿。”
他紧紧抱着怀里这具温热而真实的身体,像守护着最珍贵的战利品,也像守护着另一个同样在深渊边缘挣扎的自己。
然而阳光只是一场骗局。
它们透过粗麻纱帘试图将金色的、打了折扣的暖意涂抹在易佯沉睡的侧脸上,勾勒出他放松时近乎无害的轮廓。
但黎谬加只觉得那光线刺眼,像探照灯,无情地照亮了昨夜发生的一切 —— 她的崩溃,她的沉沦,她那不堪一击的、在极端感官刺激下土崩瓦解的理性。
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在诉说着超负荷的运作,细微的酸痛和某些部位明确的、即将变成青紫的痕迹,都在尖叫着提醒她这场疯狂的、湿漉漉的、混合着疼痛与救赎的纠缠。
而易佯沉睡中的手臂,还以一种绝对占有的姿态箍着她的腰,沉重,温热,仿佛一道她无法挣脱的枷锁。
她的心跳在死寂的房间里鼓噪如雷。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从心底最深处迅速爬升,缠绕住她的喉咙。
必须走。就是现在。
在他醒来之前。
在那双浅棕色的眼睛再次睁开,用那种能将她吞噬、让她失去所有判断力的眼神看向她之前。在他用那种危险的、混合着看穿人心的洞察和纯粹原始**的方式再次触碰她之前。
她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地挪开他的手臂。他的眉头在睡梦中蹙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手臂下意识地想要收拢。黎谬加瞬间屏住呼吸,全身僵硬,仿佛被定格的猎物。
所幸他并未因此被吵醒,只是更深地陷入枕头里。
她几乎是滚下床的,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激起一阵战栗。黎谬加飞快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套上 —— 内衣、牛仔裤、皱巴巴的衬衫。
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扣子几次从指尖滑脱。
她不敢去看床上的人,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那无形的漩涡再次吸回去。每一秒都像是在偷来的,充满了被发现的风险。
穿衣的过程像一场无声的酷刑。布料摩擦过那些敏感的痕迹,带来一段段令人脸红的记忆回放。他的喘息,他的命令,他带来的那种尖锐的、将她从虚无中强行拽回的痛的存在…
羞耻感如同潮水般涌上来,淹没了短暂的、生理性的战栗。
她竟然…回应了。在那场他主导的、近乎暴烈的“拯救”仪式里,她最终放弃了所有抵抗,甚至以一种绝望的姿态迎合了他,从他给予的痛苦和快感中汲取对抗内心荒芜的力量。
这比单纯的失控更让她感到恐惧。
这意味着她的防线比她自己想象的更为脆弱。也意味着她可能…会对那种危险的方式上瘾。
这个认知让她胃部一阵抽搐。
不行。绝对不行。
她飞快地系上最后一颗扣子,抓过椅子上那个随身的麂皮小包。护照、信用卡、手机都在里面。她只需要这些。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这个临时的避难所,没有任何属于她的东西遗留在这里。除了…除了那个还放在老安全屋的行李箱。
这个念头只闪现了一秒,就被她毫不犹豫地掐灭了。
不要了。
那些衣服,日用品,都可以再买。它们代表的是“黎谬加”的过去。而此刻,她需要的是彻底切断,是抹去所有能让她与昨夜、与罗马、与这个叫易佯的男人产生联系的痕迹。
那只行李箱,就让它留在那里吧。像一艘被遗弃的救生艇,漂浮在他们短暂交汇又迅速分离的记忆之海上。
她最后看了一眼床上仍在熟睡的男人。
晨光中,他看起来意外的安静,甚至有些脆弱,卷曲的头发凌乱地搭在额前,完全无法和昨夜那个如同黑暗神祇般掌控一切的男人联系起来。
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合时宜的酸涩感试图冒头,但立刻被她用冰冷的理智强行压了下去。
我们只是陌生人。只知道彼此英文名的陌生人。这一切都是错的,危险的。
必须结束。
她在心里重复着这几句话,像念诵一道护身咒语,加固着即将崩溃的决心。
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黎缪加悄无声息地拧开门把手,侧身闪出房间,再轻轻地将门合上。
“咔哒。”
锁舌扣上的轻响,在她听来,如同一个荒诞时代的终结。
…
菲乌米奇诺机场的国际出发大厅,像一个巨大的、灯火通明的蜂巢。各国语言、行李箱滚轮的噪音、广播提示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令人安心的背景白噪音。
黎谬加坐在硬质的塑料椅上,手里攥着那张即将带她离开罗马、返回上海的机票。
距离登机还有一段时间。
她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正常的、即将结束旅行的游客。她买了一杯滚烫的意式浓缩,小口啜饮着,让那极致的苦涩冲刷掉口腔里可能残留的、属于他的气息。
但她的内在,一片兵荒马乱。
身体的细微疼痛仍在持续抗议。更糟糕的是,她的感官似乎被无限放大又同时麻木。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衬衫布料摩擦皮肤的触感,又能感觉到一种灵魂出窍般的抽离,仿佛她正从一个隔着一面玻璃观察着这个名叫“黎谬加”的女人坐在机场。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登机口屏幕上不断跳动的信息。上海。晴。气温32°C到37°C。一个炎热、湿润,却有序的世界。
那才是她的世界。
而不是罗马。不是突如其来的激情。不是黑暗中的爵士酒吧。不是真理之口的虚无游戏。不是那个能轻易看穿她崩溃、又能用最极端的方式将她拉回的男人。
不是Clyde。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危险的涟漪。她猛地收紧手指,滚烫的咖啡溅出来一些,烫红了她的虎口。
尖锐的痛感让她瞬间回神。
很好。需要的就是这个。
她需要这种清晰的、物理性的感觉,来对抗内心那种正在蔓延的、可怕的虚无感。昨夜,他用的也是这种方式,只是更激烈,更彻底…
停!
她命令自己停止回想。
登机开始了。队伍缓慢向前移动。她站起身,拉低帽檐,混入人群。关闭手机的移动数据和国际漫游功能,切断与这片大陆最后的电子联结。
每一步,都像是从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挣脱。
通过登机廊桥时,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机场大厅依旧喧闹,罗马隐在远处的地平线上,被晨曦笼罩,像一个巨大而美丽的琥珀,封存了她短短几日却惊心动魄的一切。
然后,她转过身,再也没有回头。
找到座位,系好安全带。飞机引擎开始轰鸣,巨大的推力将她按在椅背上。窗外,地面快速后退,然后倾斜,罗马的轮廓越来越小,最终被厚厚的云层彻底吞没。
一种巨大的、几乎抽空所有力气的虚脱感席卷了她。随之而来的,并非预想中的解脱,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庞大的…失落。
仿佛她将某种极其重要的东西,永远地遗弃在了那片古老的土地上。遗弃在了那个装着旧衣物的行李箱里。遗弃在了那个总叫她“Bonnie”的男人身边。
她闭上眼睛,试图用物理学的定律来安抚自己。宇宙的熵,总是在增加的。从有序走向无序是不可逆的过程。一段混乱的关系,最好的归宿就是让它自然地消散在熵增的洪流里。
她的逃离,是对于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最为正确、也最为理性的选择。
是的。理性。
她反复咀嚼着这个词,试图从中汲取一点力量。但为什么,心口那个地方,会感觉这么空,这么冷,仿佛有一个视界清晰、却无法填补的黑洞正在悄然形成?
她在此刻突然意识到,她飞离的不仅仅是罗马。她飞离的,也是那个曾经短暂地、热烈地、危险地活过的自己。
而那个被她遗弃在行李箱里的“黎谬加”,以及那个被她遗弃在罗马的“Bonnie”,都将永远封存在那个阳光灿烂又阴影密布的城市,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熵增不可逆。
有些坍塌,一旦发生,便再无回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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