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佯的身体先于意识醒来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却只搂到一片冰凉而满是褶皱的床单时,猛地睁开了眼睛。
“Myra?”
无人回应。
身侧的位置空着,凹陷的枕头上连最后那一丝余温都已经消散。他的目光像探照灯般迅速扫过房间 —— 地上,没有她散落的衣物;椅子上 —— 没有她那只随身携带的、小巧的麂皮背包;浴室的门敞开着 —— 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任何声响。
一种熟悉的遗弃感瞬间从他的脊柱窜升,直达头顶,比海平面下那快速让人失温的海水更刺骨。
“Myra?”他沙哑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再次响起,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试探性的脆弱。
像是一个无法呼出的号码,耳边只有震耳欲聋的死寂。
他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僵硬而迟缓。他不死心地检查了浴室,确认了狭小的门后,甚至荒谬地瞥了一眼衣柜 —— 空空如也,除了衣物。
她走了。
不是暂时离开,而是彻底的、不留痕迹的消失。就像一滴水,蒸发的无声无息,连水汽都未曾留下。床头柜上,只有一只她昨晚用过的空玻璃杯,杯壁上或许还残留着一些无法用肉眼窥视到的指纹。
没有字条。没有再见。
什么都没有。
这种彻底的“空”,比任何愤怒的指责或悲伤的告别更具毁灭性。是一种彻底的蒸发,是对共同经历的单方面否决,是往他精心构建的关于“Bonnie and Clyde”的叙事壳子里注入了一团虚无的真空。
他成了她生命故事里一个可以随意删除的脚注。
短暂的错愕过后,一股灼热的、黑色的暴怒猛地从他心底最深处炸开。
“呵…”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像是被这荒谬的局面气笑了。
下一秒,他猛地抬手,一拳狠狠砸在身旁冰冷的石灰墙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指骨与坚硬墙壁碰撞带来的尖锐痛感,让他混沌的大脑暂时清醒了几分,却也更加点燃了那压抑的怒火。
他环顾四周,视线落在小餐桌上那套寥寥无几的杯盘狼藉,还残留着昨晚夜宵时的短暂温情。他大步跨过去,手臂猛地一挥,将桌上的杯子、盘子、剩下的半瓶矿泉水尽数扫落在地!
刺耳的碎裂声在房间里炸开,这破坏带来的短暂宣泄转瞬即逝。肾上腺素褪去后的虚空,比刚才的暴怒更令人难以忍受。那是一种被连根拔起后,暴露在空气中的、根系的锐痛。
他缓缓环视这个空间。每一件物品都成了见证她缺席的证人。
那只稀碎的玻璃瓶,是她存在过的幽魂;地上碎裂的瓷片,是他内心崩坏的地形图…这个房间已经变成一个硕大的、令人窒息的证据,证明着他的失败和被弃。
这无声的消失是一种比死亡更精妙的残忍,死亡尚且会留下一具可供哀悼的实体。
对,实体!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亮的火柴,骤然照亮了他脑海中的某个盲区 —— 她的行李箱!
那个灰色的、带着航空公司托运标签的行李箱,还好好地放在之前那间位于特拉斯特维莱某个角落的老安全屋里。
昨晚来得匆忙,他们根本不曾回去取过!
她带走了随身物品,却忘了,也可能,根本不在意 —— 那箱代表着她“过去”和“真实生活”的行李!
一种扭曲的挫败和近乎狂喜的希望同时攫住了他。深深的无力感被猛地推开。那不再是简单的行李,而是圣杯,是诺亚方舟,是她决绝逃离时无意遗落下的、通往她真实世界的唯一钥匙。
“你忘了…”他喃喃自语,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近乎狰狞的弧度,“你还是…留了东西给我。”
行动快于思考。
他几乎是扑到床边,抓起扔在地上的裤子套上,又抓过一旁的黑色T恤和机车钥匙,像一阵旋风般冲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新安全屋。
重新找回那辆Vespa后,这小小的坐骑在清晨近乎无人的小巷里风行电击,车速快得惊人,轮胎碾过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带来剧烈的颠簸。风猛烈地抽打在他脸上,却无法冷却他体内那种混合着兴奋、愤怒和孤注一掷的灼热。
“噶 ——”
易佯急刹在老安全屋的楼下天井,甚至来不及熄火,几步跨上楼梯,屏着呼吸用微微颤抖的钥匙打开那扇熟悉的门。
客厅里一切如旧,弥漫着淡淡的、属于老房子的木头和灰尘的气息。那个灰色的行李箱,就安静地、无辜地立在墙角,仿佛一直在等他。
他反手甩上门,一步步走向它,缓慢又决绝,像是在靠近一件极度危险又充满诱惑的□□。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就那样站着,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它,眼神里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他的胸膛微微起伏,呼吸仍带着急促。
他缓缓蹲下身,手指拂过行李箱冰凉的表面,抚过那一道道托运留下的细微划痕,仿佛能通过这些触摸,感知到物品主人的痕迹。
够了。
他猛地扣开搭扣,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粗暴,但就在拉链要被撕开的瞬间,他又强迫自己停了下来。
不。不能这样。
他需要信息,需要线索,但他更需要知道她在哪。
他站起身,掏出手机,飞快地拨通一个号码。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是我。”
他的声音冷硬、急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帮我查个人。中国女性,今天离开的罗马…也能入住了罗马的某间酒店。特征明显,很漂亮,黑发,身高大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冷静而平淡的男声,直接打断了他:“名字?全名。”
像一盆掺着冰块的冷水,兜头淋下。易佯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名字…全名…
“Myra…”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随即,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冰冷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指尖都开始发麻。“…Li?…姓李?”
他试图捕捉记忆中Luca呼唤她的那个发音,但那个音节在此刻显得如此模糊、如此不真实,根本无法构成一个确凿的、官方的姓名。
“只知道英文名?”那边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易佯能想象对方微微皱起的眉头,“有任何能确认身份的信息吗?护照?驾照?什么都行。”
易佯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拥有资源、头脑、决心,却被最基础、最简单的一个信息 —— 她的名字 —— 拦在了真相的大门之外。
他不知道她叫什么。
那个与他分享了最亲密时刻、见证了他最失控一面的女人,那个他以为在自己掌控之中的“Bonnie”,他连她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
一种被命运狠狠嘲弄的无力感,海浪般淹没了他。昨晚所有的激烈、所有的纠缠、所有他以为存在的“连接”,此刻都变成了一个无比讽刺的笑话。
“…算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然后猛地掐断了电话。
手机从他脱力的手中滑落,掉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像。刚才疾驰而来的所有急切和希望,都被那两个字彻底击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虚空和冰冷。
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再一次面对那个行李箱。
机械般地拉开拉链。
动作变得极其缓慢,仿佛电影里的慢镜头,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沉重。
箱子里整齐地叠放着衣物。柔软的棉质T恤,真丝的吊带裙,几件牛仔裤,还有几套看起来专业而昂贵的比基尼。他拿起一件白色的衬衫,下意识地举到鼻尖。
上面只有一股淡淡的、好闻的洗衣液的清香,属于酒店客房服务的那种标准化味道。她特有的、他记忆中那点微妙的气息,早已消散无踪。
这个发现让他心脏募地一抽。
他开始一件件地翻看。手指抚摸过每一件衣物的布料,检查每一个标签,试图找到任何可能隐藏信息的地方 —— 一个绣上去的名字缩写,一张干洗店的收据…任何东西。
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有品质良好、款式简洁、看不出任何个人印记的衣物。
这更像一种彻底的防御。她似乎早就习惯了移动和离开,行李精简到只维持最基本的需求,不留下任何可供追溯的线索。
他的动作渐渐从缓慢变得急躁,他开始不那么小心地将衣物拿出来,扔在一旁的地上,仿佛它们阻碍了他寻找更重要的东西。
护肤品和化妆品被妥善安置在一个透明的洗漱包里。他拉开拉链,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地毯上。瓶瓶罐罐,都是些常见的品牌,没有特殊之处。
他拧开一瓶面霜,嗅了嗅,又烦躁地扔开。一支口红滚落到脚边,他捡起来,是TOM FORD的「F5 Rose 贪」,他记得这种颜色在她唇上的样子。
这联想像一枚倒钩,猝不及防地刺入心脏拉扯出记忆的血肉。短暂的、尖锐的兴奋瞬间被更庞大的、关于“失去”的愤怒和痛苦淹没。
“Fuck!”
他低吼着猛地一挥,将那些瓶瓶罐罐飞扫出去,砸在墙上又掉落一地,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乳液和爽肤水溅得到处都是,留下狼藉的污渍。
愤怒令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他继续翻找着行李箱里每一寸土地。
箱子的夹层里,放着一本书。是理查德·费曼的《别逗了,费曼先生》。他拿起它,飞快地翻动书页,希望能找到任何写着名字或笔记的地方。
只有干净的纸页。但在许多页的空白处,都留有她的字迹 —— 或者是她的独到理解,或者是一些冗杂的物理公式,工整而清晰。
这个发现让他停顿了一下。
“这个小骗子。”
不是艺术生,大概率是物理系。
一种恼怒又温柔的矛盾情绪混杂进所有的暴戾之中。他仿佛能看到她坐在图书馆或咖啡店的某处,蹙着眉,专注地思考着这些他或许只能理解一半的复杂问题。
但这美好的想象转瞬即逝,只是细微的、关于她真实生活的惊鸿一瞥。这让他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和隔阂。
巨大的虚无感在此时毫不留情地袭来,他的老朋友。
他瘫坐在地上,背靠着沙发,坐在那一堆被他翻得乱七八糟的、属于她的衣物中间,像一个坐在自己建造的废墟里的失败国王。
颓败的国王需要酒精。
他努力踉跄着起身,走到酒柜前,甚至不看是什么酒,随手抽出一瓶,拧开瓶盖,对着瓶口灌了一大口。苦涩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和胃袋,带来一种虚假的暖意。
他拿着酒瓶,重新坐回那片“废墟”之中。目光空洞地落在那些散落一地的物品之上。
每一样东西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她的一部分,却又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她。每一样东西都在提醒他,他曾经那么接近,却又最终那么遥远。
抑郁的黑潮终于彻底淹没了那点残存的躁动火焰。
疲惫感排山倒海般涌来,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灵魂深处透出的倦怠。连抬起手指都觉得困难。
自我的厌恶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是因为他吗?是因为他昨晚的失控和暴烈?因为他那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躁狂?还是…没有理由?他只是一个连真名都不配知道的、随时可以丢弃的床伴?
所以他活该被这样对待?活该在付出前所未有的关注和…某些他一直以来拒绝承认的什么之后,被像垃圾一样彻底清除?
也许她是对的。谁会会愿意和一滩万劫不复的熔岩共舞呢?他只是一个不配拥有任何稳定连接,只适合在黑暗中腐烂的怪物。
他就这样坐着,一动不动。阳光在房间里移动,从午后到斜阳,再到彻底坠入地平线。
手中的酒瓶空了。
易佯没有开灯,任由黑暗一点点吞噬房间,也吞噬他。
那敞开的行李箱和散落一地的私人物品,在暮色中变成模糊而扭曲的阴影,像一座沉默的坟墓。
他最终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那支口红,那本书…他把它们都留在了原地。
知更鸟不会为他停留,就该把这可恶的安全屋全烧掉!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没有再看一眼。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锁舌扣上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彻底切断了他与她那最后一点物理联结。
易佯从未觉得罗马那样大过,那个名叫Myra或Bonnie的女人,已经成了这座巨大废墟中,一个永远无法定位的、消失的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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