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轮胎擦过浦东机场的跑道,发出一阵冗长而沉闷的嘶鸣,像是一声被捂住了口的绝望叹息。
黎谬加偏头望向舷窗外,雨天的上海浸没在一种粘稠的、仿佛能拧出水来的灰霾里。
她回来了。却是从一个漩涡,卷入另一个更甚的泥沼。
心底那片被罗马烈阳灼出的空洞,并未因地理位置的切换而稍有缓和,反而被机舱外这片熟悉的、缺乏温度的灰蒙蒙催生出了更深的倦怠。
近十二小时的航程,她试图用睡眠格式化大脑。
无效。
感官的记忆反而愈发猖獗 —— 那些总带着胶着气息的夏夜晚风,载着一段段《罗马假日》穿行于旧石板路的Vespa,真理之口前的“反叛”游戏,以及…那个只属于“Bonnie ”的Clyde。
她睁开眼,深吸一口经由循环系统过滤后千篇一律的空气。
强迫自己逻辑上线,接管一切。
因为不必取行李,她快速的过关,找到提前预约的网约车。动作精准,没有冗余。一副精密仪器正在执行预设程序。是她本该有的样子。
网约车滑入高架的车流。窗外是飞速倒退的都市图景,灯火璀璨。也是此刻她才意识到,怎么会在仓促中,做下这个归家的决定呢?
她报出那个地址,音节从唇齿间吐出,干涩得像在念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坐标 —— 她的家早已分崩离析。
黎谬加站在小区入口处的疾风里,夏日午后的躁意无所不在,渗透衣料的每一个网眼,渗透皮肤的每一个毛孔。她抬头丈量眼前的这些住宅楼,每一幢楼宇、每一块大理石她都了若指掌,每一扇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她都能细数颜色,唯有属于家的那个窗口,是令人心惊的陌生。
这不是倦鸟的归巢,更像是一种自投罗网式的献祭。
要不要掉头回去?干脆去住酒店?
指节收紧,她捏了捏挎包的肩带,最后调整了一次呼吸的频率,将脸上所有可能泄露情绪的表情肌彻底冻结,归于一片无波无澜的面具之后。然后,走了进去。
指纹锁响起开门的欢快提示,一股熟悉又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 —— 是上光蜡、陈旧书页、以及某种名贵但过时的香水味缓慢衰变后的混合体。
典型的“家”的标准气味。
一定是飞机餐太过难以下咽,她空荡的胃在此刻泛起阵阵生理性的痉挛。
“谬谬?回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哎呀你这孩子!”沈美萍的声音像一把精心调校过的小提琴,第一个切破空气。
黎谬加的目光从门口跃进客厅,看到正穿着一身香云纱改良旗袍坐在沙发上边追剧边发问的身影,她本能地想喊一声“妈”,却在目光移到电视上正播放的剧情时哽住 —— 这年头《甄嬛传》十级学者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但《娘道》十级学者恐怕唯沈美萍一人。
不对,还得算上她那位学术泰斗的父亲,黎文博。
“怎么回事?脸色这么差!纸一样白!”
沈美萍从沙发上起身,向门口走来。那双保养得宜的手不由分说地上前企图贴上黎谬加的前额,带着不容拒绝的关切,“我就说外面那些东西怎么能吃?一点营养都没有!瘦脱形了都!跟你说了多少次…”
黎谬加微微侧身,让那手落空,声音平淡:“妈。只是飞机上没睡好。有时差。”
“时差时差,总有理由。”
母亲收回手,视线滑过她的衣着,“没带行李回来?哎哟,这身也太素了,现在的年轻女孩子,穿得一点精气神都没有。”
客厅深处,传来报纸翻动的窸窣声。
黎文博坐在他那张惯常的单人沙发里,一份杂志摊在膝上。他抬起眼,目光越过老花镜的上缘,沉稳,带着学术权威惯有的审视:“毕业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学位、毕业证明,所有文件都带回来了?”
“嗯。”黎谬加敷衍着,不紧不慢地取下斜挎的随身小包,挂好,动作刻意放缓,延缓着进入核辐射核心区域的时间。
“后续有什么规划?”
他放下杂志,摘下眼镜,用擦拭镜片的动作铺垫着接下来的指令,“我跟凡盛的徐董打过招呼了。他们量化分析这块正缺你这种背景的人才。你调整两天,就去接触一下,直接走内推。”
话语平稳,落地有声,仿佛在陈述一项自然法则,不容置疑。
黎谬加的目光落在仿古拼花地板上的一道缝隙里,仿佛那是一条可以逃离的缝隙,“爸,我准备继续读博,理论物理方向。”
空气似乎凝滞了半秒,像实验中出现了一个异常数据。
“理论物理?”
黎文博的眉头细微地蹙起,像听到一个不够严谨的学术观点,“谬谬,那不是最优选择。搞科研周期长,变现能力又弱。你要现实一点。凡盛能提供的平台、资源和视野,不是一个博士或博士后职位可以比拟的。牛津的训练,是为了让你拥有选择更好生活的权利,不是束缚你。”
从什么时候开始,是否算作束缚,竟要经由一个旁观者告知她?
“老黎!孩子刚进门,水都没喝一口,你就不能先说点别的?”
沈美萍端着果盘介入,将话头自然地转向另一边,“谬谬,吃点火龙果,美白抗氧化。你看你嘴角干的…这次回来能住多久?机票是不是又贪便宜订的红眼航班?我说过多少次,不要省这种钱,身体是本钱…”
黎谬加接过果盘,置于茶几一隅,未动。
她感觉自己像一块磁石的两极,被两种截然不同却同样强大的力场撕扯。一方是“世俗成就”的金字塔,另一方是“品质生活”的样板间,无人问津她这片混沌无序的内心究竟向往何种形状。
“我会考虑。”她启用灰岩策略,声线平稳,无波无澜,不提供任何情绪价值,也不承接任何议题。
这是能耗最低的应对方式。
尽管这个家的运行规则她早已了然于胸,却从未真正游刃有余。因为不管多有效的策略,都无力阻止这场无休无止的沉浸式戏剧拉开它的下一幕。
午餐时分,长桌铺着浆烫挺括的亚麻桌布,菜肴丰盛得近乎浪费。沈美萍不断布菜,焦点却永远漂移:“这个多吃点,补血。”
“那个蛋白质含量高,你看你瘦的!”
“就吃这么点米饭?碳水不足要脱发的!”
黎文博沉默进食,姿态优雅,碗筷无声,遵循着一套严格的用餐礼仪,宛如进行一场沉默的仪式。
忽地,母亲像是无意,对着父亲的方向喊道,“勺子别碰盘子响,说过多少次了。”
父亲动作一顿,眼未抬,声音冷淡:“食不言。”
空气瞬间抽紧,像拉满的弓弦。
几秒后,母亲的声音再度响起,不高不低,刚好悬浮在餐桌上方:“哼,现在倒讲究起规矩了,不知在外面那个家吃饭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讲究…”
黎文博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下,筷子“嗒”一声轻搁在筷枕上:“沈美萍。适可而止。非要在这个时候倒人胃口?”
“我倒胃口?谁做的事更倒胃口?那个小…”
黎谬加的筷子落在玻璃转盘上,发出清脆一响,“我吃饱了。”
“你妈好不容易做的菜,坐下。”
向外移动的脚是逃跑的征兆,却又不得不收回。黎谬加感觉自己的太阳穴正突突地跳,胃部也毫不客气地加入这场酷刑,剧烈地收缩。
一对怨偶间乏味的固定戏码就这样被轻佻地、循环往复地置于餐桌之上。而她,一个被迫受邀的观众,仿佛只是为了衬托这出闹剧的荒诞。
黎谬加在心头祈祷,也是告解 —— 谁会期待一场盛大的暴风雨呢?要银河倒泻,要雷雨翻腾,要尸横遍野…主,如果真的有主 —— 这暴雨为什么总是来得雷声大,雨点小?
母亲毫无意外地立刻敛了声色,只余嘴角一丝未散的冷意。两人沉默进食片刻,黎文博甚至还贴心地夹了一筷山药放入母亲碗中。
恍若刚刚的一切都是一场集体幻觉。
她撇了眼碗里的山药,转向黎谬加,话题无缝衔接,快速切换了频道:“言言知道你回来了吗?你们联系没有?他是不是也快毕业了?怎么打算的?事情也该定一定了。”
“邹家条件好,他对你也真心,别错过了。女孩子,终归要有个好归宿,搞什么物理太虚了…”
意料之中的催婚戏码如期上演。
黎谬加感到胃液上涌。她咽下喉间还未咀嚼充分的硬块,用尽最后一丝耐性,维持语调的平板:“我的事,我自己有数。”
“你有什么数?你就是主意太正!言言大学的时候就说要结婚,你…”
“我累了,去倒时差。”黎谬加蓦地起身,椅脚摩擦地板发出短促锐响,是她压抑的尖叫。
她推入二楼自已的房间。
反手锁门,背脊抵住冰凉木门,她才允许自已胸腔剧烈起伏,吸入带着淡淡樟脑丸和旧书味道的空气。
这方天地被精心保留着少女时代的样貌 —— 书架塞满奥赛教程和物理类书籍,墙上是诺兰《星际穿越》泛黄的海报。时间在此凝固,凝固在那个父亲尚是道德偶像、母亲只是略显唠叨的遥远假象里。
而现实是,一切早已在暗处崩解、腐坏。
她滑坐于地,环抱双膝,将脸埋入其间。或许从罗马逃开就是一个错误。
至少易佯的危险是直白的,滚烫的,能将她从冰冷的虚无中短暂灼醒。而此地,只有包裹着糖衣的控制,披着“为你好”外衣的绑架,以及一对可笑的、早已离婚却仍旧同榻而卧的怨偶间畸形扭结、排斥外人的诡异同盟。
一切都宛如附骨之蛆,缓慢地、持续地吸食着她的血肉、她的一切。
黎谬加或许自己都未曾意识到,她已经开始不可抑制地想念那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允许她成为“Bonnie”的罗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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