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那个碎掉的肯定》 - 林二汶

临近傍晚,敲门声响起。

黎文博端着一杯温牛奶进来,放在书桌一角,动作是精心校准过的慈父姿态,连嘴角弯起的弧度都像是用标尺量过。

“谬谬,谈谈。”

黎谬加的心持续下沉 —— 牛奶只是道具。温吞吞的白色液体是种伪装,强势的热气才是本质。

父亲在她书桌前的旧椅子上坐下,叹了口气。他切换至“语重心长”频道,语速放慢,每个字都像裹了糖衣的药丸,含化后才惊觉到内里的苦涩:“白天是爸爸语气急了,但也是为你计长远。你要理解,生存是第一位的,理想需要现实作为基础。”

他略顿,加深语气,仿佛在宣读一份无可辩驳的人生总结报告,“我是你父亲,只会为你铺路。”

黎谬加面无表情地看着地板的铺纹,人字交错,是她难以一往无前的人生。接缝处积着擦不掉的灰,像某些关系的死角,也像她此刻蒙尘的心。

“至于我同你母亲的事…”他声线压低,掺入了一丝令人不适的“诚恳”,那是在谈判桌上让对方觉得他已掏心掏肺的技巧。

“那是我和她之间复杂的历史问题,你还年轻,未必能全然理解。但爸爸必须告诉你,我从未对不起你。我的任何选择,都不曾影响对你的爱与责任。”

黎谬加骤然抬眼。

她太习惯于隐藏自己的情绪了,表情是无法读取的数据库,和此刻的空气一样空白。但如果仔细看的话,你还是能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看到一些什么,正隔着幕布狂舞,像一团火,带着灼伤的惊痛。可那一站小小台灯所发出的光太微弱了,让一切都暗到失色。

“从未对不起我?”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牙医用的那根最细的探针,冷不丁地戳中一根她以为早已坏死的牙神经。

这几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她记忆深处最不敢触碰的锁孔,粗暴地转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门缝开启。那些被掩埋在最深处的记忆在这间密不透风的房间里长出新的腐肉,此刻正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腐朽气味,不由分说地冲破门洞。

现代社会里要藏好一个秘密,就像是在满是监控的柏油路面上藏一枚铁钉,徒劳又可笑。

她在牛津阴冷的冬季,被大姨一个越洋电话投射出的核弹击中,惊惧又怀疑。

可iCloud就像一位冷酷而高效的告密者,那部年前刚送出的作为生日礼物的手机,被她的父亲随手转送给了另一个女人 —— 记录着另一个“家庭”的温馨日常。那些充满烟火气的碎片同步在她的眼前,彻底打碎她最后的自欺。

黎缪加至今依然记得指尖划过一张张合影时的冰冷触感 —— 餐厅里,公园长椅上,装修温馨的客厅里…父亲脸上挂着一种松弛的、陌生的笑容,那是卸下家中“理性权威”面具后的,一张真诚到残忍的脸。

她划过一张张照片,最终停留在一个33秒的视频上,自戕般得按下播放。

画面有些晃动,是在铺着鲜艳卡通地垫的客厅一角。一个约莫三四岁的、眉眼间已有她父亲清晰轮廓的陌生男童,正兴奋地骑在她年逾50岁的父亲背上。黎文博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被男童的小手紧紧攥着,当成缰绳。

那孩子用力颠簸着身体,咯咯的笑声清脆又刺耳,穿透手机的扬声器:“爸爸!驾!驾!快跑!”

而她的父亲 —— 那个在她二十二年人生中始终代表着理性、克制、道德洁癖与学术权威的男人 —— 竟然跪趴在地上,配合着孩子的节奏手脚向前。

黎谬加几乎要将手机攥碎。她反复地播放、反复地观看,一遍又一遍地凌迟自己。

不对。一切都不对。

爱不应该是规训吗?是“笑不露齿”,是“喜怒不形于色”吗?可为什么他们都在笑?那个孩子在笑,她的父亲也在笑,笑得龇牙咧嘴,笑得面目可憎,笑得那样刺耳。

这是只为她而设的牢笼吗?

黎谬加感觉自己在浑身打颤,像是每一根神经都过电般的在传导着一种出离的愤怒。她想她并没有流泪,除了愤怒她感觉不到任何,却为什么又会在镜中窥见了满脸泪痕。

是身体背叛了意志,独自迎来了暴雨。

她点开搜索框,动作精准得像在组装一支手枪,又或是一枚炸弹。浏览器是女巫手中的暗黑水晶球。她输入的字词,不是查询,而是献祭 —— “重婚罪的判定要素”。

屏幕上滚动的不是枯燥的法条,而是一串串闪烁着幽光的诅咒符文。被背叛的女儿死去,她只是破开自己的躯壳重新爬出来的复仇者。不是这股黑暗的冲动攫住了她,而是她本身,就是这段恶意程序的创造者和唯一载体。

可这个差点让她成为黑暗本身的人,此刻竟坐在她面前,用坦荡又真挚的语调说,“从未对不起她”。

不过分秒的轮换,她又想到彼时母亲那薛定谔的眼泪。

黎谬加曾天真的以为她们是受难者同盟,也是幸存者同盟。她几经思考、调整措辞,想要以一种最能被接受的方式向她的母亲宣读这份事故调查。这个毫不知情的受难者,她们应当抱团,互相慰藉,互相鼓励。

可对面先是死一般的寂静,继而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嚎、咒骂,各种肮脏的、辱骂女性的字眼从四面八方涌来,在这些咒骂里,唯独那个始作俑者的男人却完美地隐身了。

然后咒骂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常清晰、甚至带着某种冰冷算计的语调,仿佛刚才的崩溃只是一场必要的前戏。

“谬谬,”母亲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但每个字都钉得死死的,“这些…这些东西,你不能给任何人看到!太丢人了…我的脸面,我们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紧接着,手腕被母亲冰凉而用力地攥住,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你懂法律,你脑子清楚,你去跟他谈。不要找律师!谁都不要找!离婚条件…你来拟。你要帮我。该争取的利益一分不能少。最多只能给他开走他的车子,这么多年夫妻也算是对得起他了。”

“还有,民政局现在不是要预约吗?你用你的手机帮我预约…”

那些谩骂仿佛还在耳边,但黎谬加看着眼前这张脸,崩溃和痛苦好像从没出现过。一切都迅速演变成了一场需要精心策划、首要目标是维护“体面”和计算利益的公关危机。

她们不是受难者同盟。

黎谬加不知道是谁在判定这场事故。但她清晰地感知到,她被一个不知道名为谁的法官宣判 —— 她不是受害者,她的痛苦只是一种附属品,不值一提,甚至她可能是一名帮凶,要承担起收拾残局的连带责任。她必需要成为母亲手里的一把剑,而斩向的人 —— 是那位她在成长的标度里曾始终作为风向与航标的、最敬爱的父亲。

他从未对不起她?

他知不知道,他鲁莽的一击,震碎的不是一面家庭之镜,而是她胸腔里那枚由他亲授的、用以校准善恶与爱的精密陀飞轮?从此她的世界倾斜,再无法准确辨别温暖与伤害的刻度。

他知不知道,他那句“我只是对不起你妈妈”,是如何像诺特定理般冷酷地运作 —— 将她所遭受的痛苦彻底从这场灾难的守恒体系中剔除?她的苦痛竟连一丝存在的合理性都被全然否定。

他知不知道,当她被迫作为“执行官”,亲手拔掉他们破败婚姻的呼吸管、掩埋父母婚姻的尸骸时…她的内心,也随之化为一片瓦砾?

捕捉到她眼中剧烈翻涌的痛苦、碎裂以及其后更深沉的冰冷,黎文博似乎又一次将此误解为一种沉默的妥协,趁势加固他的逻辑,语气甚至染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为自己辩白的“委屈”。

“况且,事过境迁,我同你母亲…也找到了新的平衡。生活总要继续。人要向前看,要务实。”

向前看。务实。

这两个词,像两把淬了冰的薄刃,精准地、彻底地刺穿她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心防。

她所有的震荡、破碎与艰难重建,她无数个夜晚的失眠与煎熬,她无人可诉、也无法言说的愤怒与悲伤,在他那套功利的、世俗的评估体系里,原来只是不成熟的“困于情绪”,是不够“务实”、需要被摒弃的矫情。

她望着那张看似儒雅且依旧显得睿智、理性的脸,所有争辩的**、所有试图让他理解那场海啸究竟如何摧毁了她内心地貌的冲动,在这一刻,彻底熄灭,瞬间蒸发。

她明白了。在这座精致的、运行着畸形逻辑和虚伪规则的牢笼里,她永不可能获得真正的理解和认同,更遑论她潜意识里或许曾微弱渴望过的、来自始作俑者的忏悔与疗愈。

因为有爱,才能得以理解,才常觉亏欠。可她亲爱的父母啊,他们给她爱只是以太 —— 一种假象中的存在。要如何让一个不爱你的人去理解你的心情呢?那只是强人所难。

她只是他们失败婚姻与畸形共生关系里,一个沉默的旁证,一枚随意摆放的棋子,一个高效的情绪吸收体和事务处理器。

他们合力将她推入风暴中心,却又都默契地、坚定地否认风暴对她造成的任何实质性伤害。

她唯独,不是一个拥有独立感知和需求,并且这份感知和需求应当被看见、被尊重、被承认的人。

“知道了,爸爸。”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所有汹涌的暗流、所有尖锐的碎片都被封锁在绝对零度般的冰面之下,“牛奶我会喝。我想休息。”

黎文博对这份极致的、毫无波澜的顺从不置可否,或许在他看来,这反而是“理性回归”、“想通了”的表现。

他略一点头,脸上甚至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痕迹,仿佛终于解决了一个困扰他许久的、关于女儿“不成熟”情绪的小问题。他起身,脚步略显轻松地离去。

门扉轻轻合拢,“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黎谬加未看那杯牛奶一眼。

它洁白,温顺,仍在冒着微弱的热气,像一份她曾渴求已久却从未真正得到过的、纯粹且无害的关爱。

窗外,上海的夜色正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蔓延开来,如同浓稠的墨汁,缓慢而彻底地吞噬着房内所有熟悉的轮廓 —— 书架、书桌、海报,连同那个被冻结的、虚假的、她曾深信不疑并赖以生存的过去。

诺特定理在她空寂的脑中自动回响,冰冷而精确:每一个连续对称性都对应一个守恒律。

那么,当名为“家庭”的宇宙最基本对称性被彻底打破、碾碎成齑粉,随之彻底湮灭的,又是哪一种守恒?是信任?是安全感?还是对世界基本善意的信念?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某种至关重要的、支撑她存在的东西,已不再守恒,永不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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