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当你被困在地道中》 - 尚雯婕

黎谬加在半睡半醒的海浪间浮沉,门外时母亲催促起床的敲门声。起初沉闷的探矿锤,规律的凿击着门板;后来变成急促的冰雹,不耐地、尖声地砸向她混沌的意识之海。

她拖着沉重的身体起身,清晰地感觉到抑郁像一层厚重的深海胶质包裹着她,每一步都像是在挣脱黏稠又紧绕的触手。她在心里无声地默念咒语:黎谬加,你可以的,你能从床上起来,就能正常的度过这一天,就像按下放映键,画面总会向前。

她靠在门后,声音像被水泡过的饼干,软面无力。

“不吃早饭。”

随后蜷进房间沙发的一角,一本摊开的旧期刊搁在膝头,目光却失焦地落在窗外一株静止的梧桐树上。那棵树在她眼中渐渐异化,枝干扭曲成冻结的神经末梢,叶片是无数封存的绿色电报,没有一封是发给她的。

门铃在这片死寂中骤然响起,声音清脆得有些刺耳。

沈美萍几乎是立刻从厨房方向快步走出,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带着些许被打断的不耐与好奇走向门口。

“谁呀,这个点儿……”

门外站着的,是邹言。

他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像是从“完美人生”的产品目录里走下来的模特。浅灰色的羊绒衫搭配剪裁合体的卡其色长裤,头发一丝不苟,脸上挂着温润得体的微笑。手里提着几个礼品袋,其包装的挺括程度,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言。

“阿姨,下午好。”

他声音清朗,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和亲昵,“冒昧打扰了。刚路过附近,想起叔叔爱喝武夷山的岩茶,正好朋友捎来一些,就想着送过来尝尝鲜。”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沈美萍的肩膀向内探去,“也来看看加加。她在吗?”

熟悉的声音隐约传入房间,黎谬加感觉自己的脊柱瞬间僵化为一具化石。膝上的期刊滑落在地,像一只中弹的鸟,发出沉闷的坠地声。

沈美萍的脸上瞬间如同春风拂过,所有的不耐烦一扫而空,川剧变脸似的迅速换上了几乎是惊喜交加的表情。声音因兴奋而拔高,像一只走调的高音喇叭。

“哎呀!是言言啊!快进来快进来!你说你这孩子,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太见外了!”

她忙不迭地侧身让开,声音因兴奋而拔高了几分贝,“老黎!老黎!快出来,言言来了!谬谬,还在房间里窝着干什么?言言来了!”

黎文博闻声从书房走出来,看到邹言,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一丝难得的缓和笑意,点了点头:“邹言来了,坐。”

邹言从容踏入,将礼品袋放在一旁,动作流畅自然。

这温馨三口之家里唯一的外人 —— 黎缪加,像一具被无形线缆操控的木偶,强撑着身体迈入客厅这片即将开幕的剧场。

邹言急切又焦灼地看向她,视线短暂停留。接着对黎文博恭敬地欠身:“叔叔,没打扰您工作吧?”

然后才走向黎谬加,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扫过,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关切,甚至还有一丝…受伤的意味?

“加加,”他声音压低了些,显得格外温柔,“气色好像还是不太好。时差还没倒过来?”

黎谬加看着他,看着他在这方空间里如鱼得水地扮演着“完美准女婿”的角色,看着她父母因为他而展现出的、从未对她展露过的热情和认可,一股强烈的不适和暴烈冲上心头。

她几乎能看穿他温文尔雅表皮下的所有的电路板 —— 利用她父母的认同作为跳线,制造既成事实,粉饰太平,试图短路掉他们之间已然断裂的连接,强行重启系统。

她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近乎冷漠地看着他。

又是一场台词蹩脚的话剧。

沈美萍已经热情地张罗着泡茶、切水果,客厅里一时充满了某种虚假的、喧闹的“家庭音效”。

邹言极其自然地在黎谬加身边的单人沙发坐下,开始与黎文博交谈,话题从茶叶巧妙地引到当前的经济形势,再引到凡盛近期的业务动向。他言辞谦逊,却又恰到好处地展现着自己的见识与能力,每一句都精准地敲在黎文博的欣赏点上。

黎谬加才是这个家里彻头彻尾的,应该被格式化的冗余数据。

“言言最近忙不忙?谬谬刚回来,你们正好多聚聚。以后有什么打算,也可以多商量……”

沈美萍端上果盘,笑吟吟地看着邹言,眼神里的暗示几乎要满溢出来。

就是现在。

黎缪加无心分析此刻是否是切入系统漏洞的最佳时机。她放下一直握在手里却一口没喝的水杯,陶瓷杯底与玻璃茶几接触,发出清晰而果断的“咔哒”一声响。

所有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三道目光如探照灯般同时聚焦在她身上。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邹言瞬间紧绷如鼓皮的脸,最终落在父母疑惑又不满的脸上,声音清晰,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陈述一个普遍定理:

“爸,妈,有件事之前没来得及说。我和邹言已经分手了。”

空气瞬间凝固。

沈美萍脸上的笑容像劣质的石膏一样碎裂、剥落。黎文博的眉头迅速拧紧,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目光变得严厉而不赞同。

邹言的反应最快,他脸上闪过一抹恰到好处的慌乱和受伤,急忙转向黎谬加,语气急切却又努力保持温和:“加加!我们…我们只是有一些误会,当时都在气头上,说了一些不冷静的话而已。怎么能说是分手呢?”

他试图用眼神向她传递某种恳求,某种“别在长辈面前闹”的暗示。

“误会?”

黎谬加迎着他的目光,嘴角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而是一个极度疲惫的弧度,“邹言,我们之间的问题,你和我都清楚。不是误会。”

沈美萍猛地回过神来,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竖起所有的毛,但出口的话却不是维护女儿,而是试图强行弥合她认为“不该存在”的裂痕。

她干笑两声,打断他们的对视,语气带着一种强装的热络和不容置疑:“哎呀!我当是什么大事呢!年轻人吵吵架、闹闹别扭不是很正常嘛!谁谈恋爱还没个磕磕绊绊了?”

她用力拍了一下黎谬加的手臂,力道不轻,“谬谬!不是妈妈说,你就是太较真,脾气太倔!得理不饶人!言言多好的孩子,对你又一心一意,能有什么原则性的大问题?值得你动不动就把‘分手’挂嘴边?”

她根本不给黎谬加反驳的机会,立刻炮口转向邹言,语气“慈爱”却步步紧逼:“言言,你跟阿姨说,是不是你学业太忙,忽略我们谬谬了?让她受委屈了?还是…到底怎么回事?”

她那双精明的眼睛在邹言脸上逡巡,似乎想挖掘出一点信息,却又迫不及待地想将其定性为“可解决的小问题”。

邹言在她的逼问下,露出一丝窘迫。

他迟疑了一下,避重就轻:“阿姨,是我的错。前段时间确实因为申请博士和实习的事,压力比较大,可能…有些地方忽略了谬谬的感受。”

他巧妙地偷换了概念。黎谬加冷眼看着他表演。

沈美萍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她狐疑地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忽然压低了声音,像是分享什么秘密般对邹言说:“是不是…因为那个谁?就那个…以前高中时就老缠着你的学妹?这姑娘现在是在伦敦学画画吧?”

她竟然知道那个学艺术史的学妹的存在。

邹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黎谬加的心也随之一沉。原来母亲并非毫无察觉,她只是选择性地忽视,或是,根本不在意。

“阿姨,您别误会!”

邹言急忙辩解,语气甚至有些慌乱,“那只是普通学妹,早就没什么联系了!我承认,当时处理方式可能有点欠妥,让加加误会了,但绝对没有任何实质性的…”

他急切地划清界限,竖起“实质性”这道她母亲最看重的虚假防线。

果然,沈美萍一听“没有实质性关系”,立刻像是拿到了特赦令,长长地“哦”了一声,脸上的紧张瞬间褪去,换上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她甚至带着点埋怨,再次用力拍打黎谬加:“你看看!我就说嘛!都是误会!言言都解释了!男人在外忙事业,偶尔有些应酬、逢场作戏也是在所难免,只要心里有这个家,知道分寸,没做出格的事,就不算什么大事!你呀,就是心思太重,太敏感!”

黎谬加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母亲的话语,与她为父亲辩护的逻辑何其相似!那套“只要没实质性关系就不算数”的自欺欺人,那套对“条件”的无限看重超越一切个人感受的价值观,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脖颈,令她窒息。

“妈,”她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声音因压抑而微微沙哑,“这不是敏感不敏感的问题。这是信任和尊重的问题。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止这一件…”

“什么信任尊重!”

沈美萍不耐烦地打断她,语气变得尖锐起来,“谬谬,你听妈妈一句劝!感情都是处出来的!关键是看人!看条件!言言家境、学历、能力,哪一点不是万里挑一?对你又是死心塌地!你嫁给他,一辈子衣食无忧,体面风光,这比什么虚头巴脑的爱情、感觉重要一千倍一万倍!”

黎谬加感觉脑子里有根一直紧绷的弦,随着母亲那句“虚头巴脑的爱情”,应声而断。所有情绪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岩浆,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看条件?看人?”她重复着母亲的话,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刺人,“妈,你告诉我,怎么看?是像你看爸那样看吗?看出他道貌岸然,看出他能在外面另组一个家,还能回来跟你扮演恩爱夫妻?”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沈美萍脸上的表情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难以置信地瞪着女儿。

邹言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想开口阻止:“加加!别这样跟阿姨说话…”

黎文博也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黎谬加!你放肆!”

但黎谬加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积压了太久的毒液,终于找到了出口。

她无视父亲的呵斥,目光死死锁住母亲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脸,步步紧逼,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冷的恨意:

“你当然觉得只要‘没实质性关系’就不算大事了!你当然能忍了!毕竟你不是一直这么忍过来的吗?忍着他在外面有女人,有儿子,忍着这一切,就为了维持你所谓的‘体面’,维持这个看上去光鲜亮丽、内里早就烂透了的家!”

“谬谬!你闭嘴!你胡说八道什么!”

沈美萍尖声叫道,手指颤抖地指着她,保养得宜的脸此刻狰狞可怖。

“我胡说?”

黎谬加笑了起来,笑声里没有一点温度,只有无尽的悲凉和嘲讽,“你还没看过那个视频吧?需要我放给你看一次吗?那个孩子叫他爸爸的声音需要我给你听一遍吗?妈,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是怎么能一边恨他恨得要死,一边又能和他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讨论天气,甚至还能来劝我‘把握住’一个条件好的男人?你的‘体面’,你的‘实惠’,就是建立在这种毫无底线的忍耐和自欺欺人上的吗?!”

她的话语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不仅撕开了母亲的伤疤,更是将整个家庭最不堪、最虚伪的内里血淋淋地剖开,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邹言彻底惊呆了,他像个局外人一样尴尬地站在那里,进退维谷,他从未见过如此尖锐、如此具有毁灭性的黎谬加。

沈美萍被女儿连珠炮般的质问彻底击垮了。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强势,在女儿毫不留情的揭露下土崩瓦解。

她气得浑身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却不是悲伤,而是极致的愤怒和羞耻。

“你…你这个白眼狼!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我为你操碎了心!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你竟然…竟然这么跟我说话!帮着外人来作践你妈!”

她开始口不择言,试图用孝道和付出进行情感绑架,挽回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

“为我好?”黎谬加眼中的讥讽更甚,“你是为你自己好!你怕丢脸!怕被人看笑话!你根本不在乎我快不快乐!你只想把我塞进另一个看起来‘体面’的笼子里,完成你人生的任务!就像你宁愿待在这个腐烂的婚姻壳子里一样!你懦弱!你别拉着我一起!”

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只剩下沈美萍粗重的喘息声和压抑的哭声。

黎文博脸色铁青到了极点,他猛地一拍桌子:“够了!都给我住口!黎谬加,立刻给你妈妈道歉!”

“道歉?”

黎谬加转向父亲,眼神里的火焰依旧在燃烧,却混合着无尽的疲惫,“我为什么要道歉?为说出了真相?为不像你们一样虚伪地活着?爸,你最没资格要求我道歉。你毁了一切,却还能坐在这里,要求所有人维持‘体面’。”

她看着眼前脸色煞白的母亲,气得浑身发抖的父亲,以及目瞪口呆、彻底沦为背景板的邹言,突然感到一种极致的荒谬和…满足?

在这样的时刻她竟然还能冷静地想到物理学。

她看见自己清醒地站在一片荒芜的废墟之上。内心仿佛正经历一场宇宙尺度的热寂。就这样恶言相向吧,让所有激烈的情感都燃烧殆尽。只有能量耗尽,宇宙才能够只剩下均匀分布的、接近绝对零度的漠然 —— 再无波澜的热寂。

她不再看任何人,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背包和大衣,声音平静得可怕,与刚才的激烈判若两人:“”倪璟约了我谈事情,很重要。我先走了。”

这一次,没有人再阻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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