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带着沉闷的温度贴在掌心,带着从门垫下摸出时沾染的夏夜躁意。黎谬加费力地将它插进锁孔,转动,推开倪璟公寓那扇厚重的防盗门。
一股混合着淡淡檀香香薰和久未人居的微尘气息扑面而来,气味不算友好,却像是一贴镇静剂,让她紧绷到即将崩断的神经,倏地松弛了一微米。
一室黑暗。
窗外只有城市巨大的霓虹光影,透过一整面墙的落地窗,无声地泼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模糊而变幻的色块,像一片溺死的、沉默的极光。
黎缪加反手锁上门,金属撞舌扣合的“咔哒”声在绝对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像终于切断了与身后那个畸形世界的最后一丝连接。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她缓缓滑坐下去,力量瞬间从四肢百骸流泻殆尽,连抬起眼皮都是一场耗尽心神的远征。
背包被随意丢弃在脚边。
她没有开灯,也没有动弹,只是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像一只受伤后躲回巢穴舔舐伤口的兽。黑暗中,白天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反复上演 —— 母亲那张因愤怒和羞耻而扭曲的脸,父亲铁青的震怒,邹言尴尬无措的眼神,还有她自己那些冰冷刻薄、如同淬毒匕首般掷出去的话语…
胃里一阵翻搅,不是后悔,是一种极致淋漓后的疲惫。她把最狠的话都说了,撕开了所有温情的假面,结果呢?那个家依旧盘踞在那里,运行着它畸形而坚固的逻辑。
而她,只是又一次被弹射出来的、无家可归的碎片。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借着窗外透入的光,机械地站起身,摸索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冰水。冷水划过灼痛的喉咙,暂时压下了那股翻涌的反胃感。
她没去客房,而是径直走向客厅那张宽大的沙发,提线被切断,木偶瘫倒在她的祭坛。她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靠垫,试图阻隔外界的一切,也试图闷死那些仍在内心尖啸的声音。
睡眠是狡猾的窃贼,时断时续,偷走的是时间,留下的却是更深的疲惫。
梦境光怪陆离,支离破碎 —— 罗马地铁隧道里呼啸而来的狂风和幻觉中的巨响;父亲用擦拭眼镜片的动作说着“要务实”;母亲尖利的哭声盘旋不止;最后,是易佯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带着某种野兽般的专注和洞悉一切的了然,紧紧锁住她…
黎谬加感觉到眼泪在她的脸上漫游,自眼角流经鬓角,坠入发丝的黑色密林,却无法从梦境中挣脱。像是冰封了一整个世纪的地下暗流终于崩裂,失修多年的腐朽龙头终被拧开,那些被深埋体内的冻土由千思融成万绪,正在冲刷她。
最终她被一阵细微却持续的窸窣声响惊醒。心脏猛地一缩,瞬间擂鼓般狂跳起来。
进贼了?
她悄无声息地坐起,赤着脚,指尖冰凉,目光在昏暗的室内急速扫视,最终落在厨房操作台上一个沉重的黄铜镇纸上。
她屏住呼吸,像猫一样踮脚靠近声音来源 —— 厨房。
然后,她看到了一个身影背对着她,站在咖啡机前。身形高挑,穿着宽松的黑色丝质衬衫和睡裤,头发随意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被研磨后浓郁焦苦的香气。
是倪璟。
黎谬加兀自松了口气,手中的镇纸“咚”一声掉落在柔软的地毯上。
那人闻声回过头来 —— 果然是倪璟。她脸上带着长途飞行后的明显倦容,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素面朝天,却丝毫掩不住那份天生的明艳和锐利。她看到黎谬加,脸上没有任何惊讶,只是挑了挑眉,语气自然得像只是晨起遇到了室友。
“醒了?”她转回头,继续盯着咖啡机,“冰箱里只剩豆奶了,凑合喝吧。你这什么破品味,家里连点像样的吃的都没有。”
黎谬加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震惊、困惑、还有一种巨大的、几乎让她站立不稳的安全感,后知后觉地汹涌而来,冲得她眼眶发酸。
“你…怎么回来了?”她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
倪璟按下咖啡机启动键,机器发出沉闷的轰鸣声。她这才转过身,双臂环抱,倚在操作台上,上下打量着黎谬加,目光犀利得像手术刀。
“半夜三更收到某人的求救信号,‘我到你家了’,然后电话打不通。”
她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嫌弃,“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肯定是跟你家那两位神仙又上演全武行了。这次是为什么?因为你呼吸的节奏不符合他们的美学标准,还是因为邹言那小子?终于装不下去露馅了?”
她刻薄的、不带任何虚假安慰的熟悉语调,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黎谬加身上最后一道紧绷的锁。她猛地低下头,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不是哭泣,是一种情绪过度压抑后的生理反应。
倪璟没说话,只是走过去,接了两杯刚刚煮好的 espresso,将其中一杯塞进黎谬加冰凉的手里。滚烫的杯壁熨帖着掌心,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
两人沉默地走到客厅落地窗前,看着楼下渐渐苏醒的城市街道。
“所以,”倪璟喝了一口黑咖啡,眉头都没皱一下,“彻底谈崩了?关于邹言?”
黎谬加盯着杯中深褐色的、几乎凝固的液体,良久,才很轻地点了一下头。“嗯。”
“好事。”
倪璟评价得干脆利落,“他那个人,看起来完美无缺,其实像个精心调试过的AI空调,对着谁都送温暖。你跟他在一起,就像在跟一套开源程序谈恋爱,一点独一无二性都没有,没劲。”
黎谬加没反驳。倪璟总是能一针见血。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令人窒息,反而有种彼此心照不宣的包容。
倪璟忽然侧过头,仔细地看着她的脸,眼神变得探究起来:“不对。不只是家里和邹言的事。黎谬加,你不对劲。”
黎谬加指尖一颤。
“你以前也跟他们吵,也难受,但这次…”倪璟寻找着合适的词,“…你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到外烧过一遍,又浇了一场冷雨,灰败里透着点…孤注一掷的狠劲。出什么事了?”
黎谬加猛地闭上眼。
闺蜜的洞察力总是高精度的雷达,精准地扫描在她最想隐藏的角落。罗马的记忆,那个男人的身影,伴随着地中海的阳光与危险的气息,不受控制地席卷而来。
她深吸一口气,喉咙发紧。窗外城市的噪音变得遥远。
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陌生,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我遇到了一个人。”
“在意大利。”
倪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的调侃渐渐收敛,变得专注。
黎谬加低下头,看着自己交握的、指节发白的手,声音更轻,几乎像梦呓:“他叫我…Bonnie。”
吐出这个名字的瞬间,潘多拉盒也被开启。
她断断续续地,词不达意地描述着,像在拼凑一幅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拼图:
“他很…危险。像一把没套鞘的刀。”
“但又…很奇怪。他好像能一眼看穿我所有的伪装,在我最…不堪的时候。”
“我们其实…什么都不算。连朋友都谈不上。”
“他像一场毫无预兆的雷暴,把我…把我整个生活都搅得偏离了轨道。”
“…所以我逃回来了。”
最后,她几乎是无声地,吐出了那个代号:“他说…我们是Bonnie and Clyde.”
话音落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咖啡杯沿氤氲的微弱热气,证明时间仍在流动。
倪璟沉默了很长时间。她脸上惯有的那种漫不经心的表情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少有的、严肃的审视和深思。
“Bonnie and Clyde?”
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小黎同志,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这是从一个精心编织、至少安全的金丝笼,一头撞进了一场不知终点、大概率粉身碎骨的暴风里。”
她走近一步,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黎谬加:“那个人,看上去不是高级玩家,就是彻头彻尾的疯子。或者两者都是。他给你灌了什么**汤?”
黎谬加抬起头,眼中是一片迷茫的、连自己都无法解析的混乱:“我不知道…璟璟。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在他面前,我好像…不用再扮演那个‘正确’的黎谬加,甚至可以…安心的腐烂。”
倪璟看着她眼中那种罕见的、近乎破碎的迷茫和挣扎,所有劝诫和警告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了解黎谬加,她不是那种会被廉价幻觉轻易迷惑的小女孩。能让她如此混乱的,必然是一种极其强大且复杂的力量。
她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种无奈的、却无比坚定的支持:“行了。不管他是Clyde还是什么别的亡命徒,反正你现在在这儿了。”
她伸手,用力握了握黎谬加冰冷的肩膀:“我不管你在意大利发生了什么,或者以后想做什么。记得一点,我这儿永远有你的地垫钥匙和一杯难喝的黑咖啡。”
黎谬加的眼眶终于无法抑制地泛起潮热。她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倪璟收回手,重新抱起手臂,望向窗外渐渐发亮的天空,低声像是自语,又像是最终的判词:
“痴缠交战,不得安宁。谬谬,你这是亲手把自己扔进了阿修罗道。”
《阿修罗》in two meanings,有人懂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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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阿修罗》 - 尚雯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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