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Safety Net》 - Bea and Her B

临近正午。八月的上海,毒辣的阳光有种作威作福的猖狂。肆无忌惮地泼洒在高层公寓的落地窗上,晒得地板发烫。

黎谬加蜷在沙发一角,膝头摊着的书页许久未曾翻动。昨日的风暴和清晨与倪璟关于“Clyde”的剖白,像是抽干了她的情绪,徒留暴风雨过后万物湿透的沉寂。

倪璟盘腿坐在对面的地毯上,正低头刷着手机上的餐厅点评APP,指尖划过一道道令人眼花缭乱的美食图片。

“饿不饿?我们出去吃川菜吧。我可太想这一口了!”她抬头看向黎谬加,语气轻松,试图驱散屋内沉滞的空气。

黎谬加刚想摇头,表示没什么胃口 —— 门铃响了。突兀的铃声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室内勉强维持的平静。

倪璟皱了皱眉,脸上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她起身走到门禁显示器前。屏幕上,邹言的身影清晰起来。他依旧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大衣,身形挺拔,只是手里…竟还提着两个硕大而精美的双层日式食盒,黑漆木盒上印着烫金的店徽。

倪璟回头,无声地对着黎谬加做了个“是他,还带了你最爱的Omakase”的口型,眉毛挑得老高,满是讥诮。

黎谬加的心脏下意识地收紧,胃部泛起一阵生理性的不适。

那是高中时期,每逢周末返家,邹言都会带她去的一家极其昂贵、一位难求的 Omakase 料理亭的标志。那家店的味道,曾是她苍白青春里,被小心封装在镀金相框中的、代表“被宠爱”的标准化符号。此刻,却像一种精心设计的、试图用糖衣包裹现实的怀柔策略,令人窒息。

她沉默了几秒,最终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该来的总会来,就像宿醉后必然会到来的头痛。

倪璟撇撇嘴,按下了开门键。

沉稳的敲门声再次响起时,倪璟拉开了门,身体斜倚在门框上,并没有立刻让开的意思,目光落在邹言手中的食盒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

“小璟,”邹言的声音保持着惯有的礼貌,但细听之下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微微提起手中的食盒,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来赴一场寻常的午餐约,“还没吃饭吧?路过竹叶亭,想起加加以前最喜欢他家的海胆和手握,就顺手带了些过来。一起吃个便饭?”

他的话术高明,用共享的、美好的过去记忆作为敲门砖,姿态放得低,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熟稔和“为你好”的体贴。

倪璟扯了扯嘴角,侧身让开了一条缝隙,语气不咸不淡:“哟,可让邹总破费了。竹叶亭可不是顺手就能带的东西。”

邹言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讽刺,从容地走进来。

他的目光迅速而挑剔地扫视了一下公寓的布置,像是在评估某种资产的价值,最后才落到沙发上的黎谬加身上。他将精美的食盒轻轻放在客厅中央的茶几上,与公寓极简的风格形成一种突兀的对比。

“加加,”他看向她,语气温和,带着一种刻意的、仿佛一切不愉快都未曾发生过的自然感,“昨天刚空运到的马粪海胆,我记得你最喜欢了,今天特意让主厨多准备了一些。你尝尝?”

黎谬加没有回应,目光甚至没有从那本未翻动的书页上移开。食盒里散发出的淡淡醋饭和高级海鲜的香气,在此刻闻起来却像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蜜的腐蚀剂。

邹言似乎并不期待她的热情回应,自顾自地在单人沙发上坐下,动作优雅,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阿姨昨晚一夜没合眼,血压也偏高,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声音都是抖的。”

他叹了口气,语气沉重,仿佛承载着巨大的无奈和责任感,轻松将话题从午餐引向了他的真正目的,“加加,为人子女,让父母担忧到这种地步,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他将“于情于理”四个字咬得略重,像是在宣读某种不容置疑的社会公约。精美的午餐此刻成了背景板,衬托着他的“通情达理”和她的“不懂事”。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觉得叔叔阿姨不理解你,束缚了你。”

他微微向前倾身,做出一个看似诚恳的姿态,“好,我代他们向你道歉。” 这个道歉轻飘飘的,更像是一种程序性的让步,为了后续更大的进攻做铺垫。

“但你要明白,”他话锋立刻一转,语气变得如同一位耐心教导下属的精英高管,“他们的思维方式、他们的期望,是那个时代和环境塑造的。你去硬碰硬,就像用鸡蛋撞石头,除了自己粉身碎骨,有什么意义?这是最无效的博弈。”

他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叛逆期的孩子。

“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他加重了“我们”这个词,试图将她拉入同一个阵营,“情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成年人要学会权衡利弊,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这是生存的基本法则。”

黎谬加几乎要气笑了,放在书页上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情绪?

他居然跟一个被心理医生评估为严重述情障碍的人说“情绪解决不了问题”?

也对,他什么都不知道。

可从小到大,她又拥有过多少可以表达真实情绪的时刻呢?反驳是错,流泪是错,黎谬加用过去二十年的诸多“错误”得出一个正确结论 —— 一个不能承载切实情绪的家,只是一幢房子。房子是什么很稀缺的东西吗?

邹言将她的沉默视为一种松动,继续推进他的逻辑,语气变得更推心置腹,却也更暴露其内核的冰冷:“是,我承认,之前我或许有做得不够…周到的地方。”

他谨慎地选择了“周到”这个模糊的词,巧妙地规避了“错误”或“伤害”。

“但我的核心目标从未改变 —— 为我们两个人构建一个稳固的、可持续的未来。”

他的声音里注入了一种基于计算的激情:“我走的每一步,都是经过精密计算和风险评估的,是为了确保我们将来能站在更高的起点上,远离不必要的动荡和匮乏。这难道不是一种更负责任的承诺吗?”

他好像在谈一个商业项目计划书,用“精密计算”、“风险评估”、“可持续未来”这些词汇来粉饰其下情感的苍白与缺席。

看到黎谬加依然无动于衷,甚至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嘲讽,邹言眼底那点伪装的耐心终于开始消褪,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和上位者的傲慢浮了上来。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语气刻意放缓,却带上了明显的贬低:“至于意大利那段…插曲,”他轻轻挥了下手,仿佛要拂去什么不洁的灰尘,“我可以不计较。我们都年轻,谁没有一时冲动,被一些…虚幻的、不切实际的刺激所迷惑的时候?体验过,就够了。”

所以,一直以来他也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在“体验”?

然后,他身体前倾,目光锐利地盯着她,声音压低,却更加清晰冰冷,带着**裸的阶级划分和现实敲打:“但游戏总有结束的时候。加加,那个男人,他能给你什么?一段无关紧要的回忆?还是一地鸡毛的混乱?他那个世界,和我们的世界,根本是平行的,永远不会有交集。而我们,才是同类人。我们接受最好的教育,拥有最优质的资源,我们的未来应该是星辰大海,而不是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种毫无产出价值的低级情感纠纷里。”

“回来吧,加加。”

他做出了最终总结陈词,语气变得不容置疑,仿佛在给出一个无法拒绝的优厚合同条款,“放下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对抗。只要你愿意回来,之前的所有不愉快,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我们的规划可以继续,甚至我可以动用更多资源,帮你争取到更好的博士项目。这才是对你、对我们都最有利的选择。一个双赢的局面。”

他终于说完了。

客厅里陷入一片死寂。他自信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理性”的抉择,相信没有人会拒绝这样一份“优厚”的offer。

黎谬加终于缓缓抬起头。她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极度疲惫后的清明和一种…近乎怜悯的嘲讽。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人。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可怕,却毫不掩饰话语里最锋利的刀尖与刀刃:

“所以,我跟他做了,你也不介意是吗?”

邹言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像是被人猝不及防地打了一拳,露出一丝愕然的空白。

“黎谬加!”他猛地站起身,脸色变得难堪,声音因愤怒而微微拔高,失去了所有从容,“你一定要用这种…两败俱伤的方式来对待我们八年的感情吗?”

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这种直刺核心的对话方式。

“你知道去意大利找你那几天我是什么心情吗?你和那个男人玩那什么‘私奔’游戏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们的感情?”

他像是图穷匕见,终于露出了最真实的、痛苦的表情。黎缪加却在此刻笑了。

你看,跳脚了吧。男人果然都很虚伪。她高尚的父亲尚且如此,她爱过的男人也不能免俗。

她继续轻声说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只有当你真正感同身受我的痛苦,你的道歉,才不失为有那么一点诚意。”

这句话像一道终极审判,瞬间击穿了邹言所有的伪装和防御。

黎谬加不再看他。她利落地合上膝头的书,站起身,径直走向客房,关上了门。整个过程没有一丝的迟疑和留恋。

邹言僵在原地,脸色灰败,仿佛一腔怒火打在了空处,只剩面目可憎。

倪璟冷眼旁观了全程,此刻终于走上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语气冰冷:“邹先生,戏唱完了,请吧。我送你下去。”

邹言深吸一口气,努力想恢复一点风度,但失败了。他铁青着脸,几乎是僵硬地跟着倪璟走出了公寓。

电梯一路下行,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到了楼栋门口,清晨的冷风一吹,邹言似乎也稍微冷静了些,那套逻辑继续在他的脑内占据主导。

他试图对倪璟说些什么,像是要挽回一点印象分,又或许是最后的辩解:“小璟,我希望你能劝劝她。我是有错,但罪不至死。她这样下去,只会毁了自己…”

倪璟一直压抑的怒火终于到达临界点。

她猛地侧过身,打断他,目光如刀,毫不留情地劈开他所有的自以为是的伪装:“为了她好?邹言,你口口声声说爱她,说担心她,说想给她未来。那我问你 ——”

她逼近一步,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冰冷的空气里:

“你知道她这一年来,都需要定期去看心理医生吗?”

“你知道她情绪崩溃的时候,会整夜整夜失眠,只能靠着药物勉强维持基本的睡眠吗?”

“你知道每一次你在感情里开小差的时候,她都会不自觉的想到那是她爸做的孽报应在了她身上吗?”

“你知道她多少次觉得自己糟糕透顶,不值得被爱,甚至…连活着都觉得是一种负担?”

“你知道她已经重度抑郁症到出现幻觉了吗?!”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咬着牙问出来的。

邹言彻底僵住了。所有的不满、委屈、傲慢,瞬间从他脸上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茫然的、难以置信的空白。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重度…抑郁?”

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像听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与他认知的世界毫不相干的天方夜谭。他的大脑试图快速回放过去的片段,寻找任何蛛丝马迹 —— 那些她在电话里偶尔过分安静的时刻、突如其来的疲惫、对某些社交场合的抗拒…但他从未深想,始终以为那只是她一贯的性格冷淡或是学业压力过大。

他对此,竟一无所知。

倪璟看着他脸上那片彻底的、真实的茫然、震惊和迟来的悔痛,心中最后一点耐心也耗尽了。

那不仅仅是对恋人状况的忽视,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自私和傲慢 —— 他爱的,从来只是他想象中的那个“黎谬加”,那个符合他完美人生规划的、光鲜亮丽的伴侣形象,而不是这个真实的、会痛苦、会挣扎、会生病的活生生的人。

她眼神里的鄙夷和冰冷足以将人冻僵,“放过她吧,如果你对她真有那么一点叫做‘爱’的东西的话。”

她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楼栋,“砰”地一声关上了玻璃门,将那个失魂落魄的男人,彻底隔绝在外。

擦得透亮的玻璃上,映出邹言煞白而茫然的脸。他望着自己的虚影,仿佛是成年后第一次坦诚的直面自己也直面内心 —— 原来一直以来,他所谓的“Safety Net(安全网)”从未真正接住过下坠的她,那只是一张看似精美的、却束缚住美人鱼的精美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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