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Intro》 - Dead Men’s Bones

倪璟上楼时,那两份精致的日料食盒早已从客厅茶几上不见了踪影,连同里面价格不菲的黑喉鱼和海胆,都被倪璟面无表情地请进了厨房最大的垃圾桶,发出 —— “嗵”地一声闷响,像为某个虚浮的过去盖上了棺盖。

鼻腔里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醋饭和山葵的辛辣,但更很快的,就被是毛血旺和花椒的霸道香气替代。

黎谬加坐在喧闹的川菜馆里,看着倪璟被辣得鼻尖冒汗,却还在豪爽地给她夹菜:“多吃点!把这几年在外国受的洋罪都补回来!这回国跟出狱也确实没什么差别,得先用重口味把被面包薯条糊住的中国胃和中国魂都唤醒才行!”

黎谬加被这生动的比喻弄得想笑,嘴角刚弯起一点,眼眶却莫名发热。滚烫的红油滑过喉咙,灼烧感一路蔓延到胃里,混合着一种痛快淋漓的宣泄。

这里没有精致的餐具和压抑的礼仪,只有喧闹的人声、呛人的烟火气,和闺蜜毫无保留的、接地气的关怀。这是一种强大的、真实的安全网,在她坠落时,粗糙却结实地接住了她。

在倪璟家接下来的几天,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她们没有再多谈论那些沉重的话题,只是像中学时那样,窝在沙发里看无脑综艺,点各种光怪陆离的外卖,在深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黎谬加的情绪在这种无声的陪伴中慢慢沉淀,不是愈合,而是凝结成一种异常清醒的冷静。

她打开电脑,不再逃避。牛津博士项目的申请截止日期、奖学金要求…一个个窗口在屏幕上冷静地展开。她的行动有了明确的目的性。

手机响了又响,她偶尔接起,也只是极其简短地回应:“平安,勿念”,像对待一份需要定期处理的、无关紧要的文件。

她在心理上,正一丝丝地完成与那个名为“家”的系统的剥离。

再次站在浦东机场,黎谬加依旧只有一个随身的背包。轻装简行,仿佛是她与生俱来的状态。但她内心知道,这一次,是完全不同的。

上一次从罗马逃回,是惊弓之鸟寻找避风港,内心是被打碎的琉璃,一片狼藉。

而这一次,是她亲手将那些沉重的、已然僵死的期望与规则 —— 父亲功利主义的“务实”、母亲物化一切的“关爱”、邹言精心计算的“完美未来” —— 统统埋葬。它们是“Dead Men's Bones”,是束缚她灵魂的骸骨,不配再占用她人生过多的重量。

她带走的,只有自己的护照,一笔外公、外婆留下来的能让她独立的存款,和一个清晰无比的、只属于自己的未来。

倪璟用力抱了抱她,塞给她一个求来的平安符,语气依旧没什么正形:“到了发个信息。别死在外面,给我添麻烦。”

黎谬加回抱了她一下,然后转身,走向安检口。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这座庞大的、承载了她太多复杂记忆的城市。眼神里是决绝的平静,像擦净了迷雾的玻璃。

飞机轰鸣着冲上云霄,穿透厚重的云层。黎谬加靠在舷窗边,看着下方逐渐缩成模型般的城市轮廓,内心是一种罕见的、近乎冰冷的平静。

她闭上了眼。过去的骸骨已被埋葬。新的乐章,无论激昂还是危险,其引言已然奏响。

罗马,特拉斯特维莱区的那间老安全屋。

木质百叶窗严丝合缝地紧闭着,将地中海充沛的阳光彻底隔绝在外。空气凝滞,混合着隔夜酒精、冷掉的食物和一种无声无息的绝望气味。

易佯瘫坐在房间角落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边散落着几个空酒瓶。他的下颌冒出了青黑的胡茬,眼窝深陷,那双曾经亮得惊人的浅棕色眼眸,此刻像蒙尘的琥珀,空洞地虚焦着。

黎谬加的消失,抽走了他最后一点维持平衡的力气。双相的抑郁面以前所未有的蛮力吞噬了他。所有的心理学理论、所有的理论分析,在这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崩塌面前,都成了可笑又无用的纸上谈兵。

他知道每一种症状的名称,却无法对自己施以援手。自我厌恶像湿冷的苔藓,爬满了他每一寸感知。

他甚至开始无法控制地回想她。

不是那些激烈纠缠的画面,而是更细微的瞬间:她在真理之口前用冷静的学术语言拆解爱情时的侧脸;她在他暴烈失控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惧与之后奇异的接纳;她睡着后无意识蜷缩起来,蜷成一个寻求保护的姿态…

一种尖锐的、几乎是生理性的失落感和占有欲日夜不停地折磨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目光骤然对焦,惊恐地意识到:这种能将他彻底摧毁的、让他所有引以为傲的理智和掌控力都化为齑粉的情绪,可能就是他一生都在嘲弄和规避的 —— 爱。

这个认知没有带来任何救赎感,只带来了更深的痛苦和茫然。“爱”对他而言,成了一种无法诊断、无法用药、具有绝对毁灭性的疾病。

手机在地板上不知疲倦地震动了很久,才终于引起他的注意。他摸索着抓过来,看清来电显示 —— 是他在MIT时的导师,一位在机械工程领域德高望重的教授。

“Clyde!老天,我差点要报警了!”

导师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急切又带着 relieved(松了口气)的抱怨,“你最近到底在搞什么?邮件不回,电话不接!”

易佯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痛,发出的声音沙哑不堪:“…教授,抱歉。最近…状态不太好。”

“我不管你现在什么状态!”

导师语气强硬,直接切入正题,“听着,NASA和牛津大学合作的Project Selene's Veil(月神面纱计划)项目,遇到了瓶颈,他们那边负责精密机械结构和人体工效学交叉部分的人搞不定了!我需要你,Clyde。只有你能搞定这种需要横跨工程和心理学的见鬼问题!立刻动身去牛津,加入项目组!”

易佯闭上眼,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教授,我恐怕…”

“没有恐怕!”导师打断他,“这是命令!也是机会!别让你自己烂在意大利!牛津!立刻!马上!”

电话被不由分说地挂断。

易佯的手臂无力地垂落,手机再次滑落在地。去牛津?加入一个需要高度专注和协作的大型项目?在他连起床都觉得耗尽全力的此刻?这听起来像个荒谬的笑话。

然而,手机擦着木地板的振动声很快再次撕裂室内的死寂。

这次屏幕上闪烁的名字,让他眉头下意识地拧紧 —— 是他的母亲,那位在牛津大学担任心理学教授的女性。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机械地接通。

“佯佯,”母亲的声音传来,冷静、克制,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你…最近怎么样?”

易佯沉默着。

母亲顿了顿,换了一种方式,语气变得更加“理性”和“为他着想”:“如果你觉得需要换个环境,调整状态,我在牛津这边有一个临床心理学的博士项目名额,研究方向正好涉及双相情感障碍和抑郁焦虑的一些前沿领域。我认为这对你自身…”

“妈。”易佯打断她,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烦躁和一丝被刺痛的尖锐,“我对研究别的疯子没兴趣。更没兴趣在你眼皮底下当个被观察的样本。”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但很快恢复了专业性的冷静:“随你。但希望你慎重考虑你的状态。如果需要帮助…”

易佯直接掐断了电话。

巨大的厌倦和空虚感再次将他吞没。他将手机扔得远远的,仿佛那样就能隔绝所有外界的打扰和“好意”。NASA的项目,母亲的窥探…牛津…那个名字在他混沌的脑海里划过,却引不起丝毫波澜。

他的目光空洞地扫过一片狼藉的房间,最终,无意识地落在了脚边那本被遗忘的、黎谬加留下的书上 —— 理查德·费曼的《别逗了,费曼先生》。

仿佛一支手机还不够撒气,他快速拿起这本“遗物”重重的向墙角砸了过去。

书页在空中胡乱翻飞后磕在墙角,翻了个身,露出了书的背面。易佯的目光在这一微秒里定格 —— 贴着一张小小的、已经有些卷边发黄的白色价签。

他几乎是爬过去的,手指颤抖地拿起它。书页因为之前的粗暴对待而有些松散,散发着一股旧纸张和油墨的味道。他无意识地企图抚平它们,仿佛这本属于她的书是唯一能连接那个消失幽灵的脆弱媒介。

价签上,清晰地印着:

「BLACKWELL's bookshop

?XX.XX

Oxford」

这个词像一道强烈的闪电,瞬间劈入他混沌粘稠的思维深处!

几乎在同一瞬间,他那迟钝、混乱了多日的大脑开始强势运转。近乎照相术般的记忆力为他自动调取出一帧清晰的画面:某个春日下午的牛津,他被迫陪着母亲闲逛,穿过蜿蜒的街道,走进那家历史悠久、书香弥漫的BLACKWELL's bookshop(书店)…他甚至能回忆起店内木质书架的气味和窗外流过石墙的光线。

一切碎片在此刻轰然汇聚,产生了惊人的化学反应:导师电话里NASA-牛津的“月球开拓者号”项目、母亲所在的牛津、还有这本书 —— 这本属于她的、来自牛津的书!

这不是巧合,这是一个Sign(征兆),一个无比清晰、不容置疑的坐标,一个将他从无边黑暗中打捞出来的、唯一的、具象的锚点!

“牛津…她一定就在牛津。”他喃喃自语,声音依旧沙哑,却注入了一种全新的、近乎颤抖的力度。

易佯猛地从地板上挣扎着站起来,长时间的颓废让血液循环不畅,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一下。但他扶住墙壁,稳住了自己。

那双死寂已久的眼眸里,重新燃起了一种混合着偏执、疯狂希望和无限渴望的炽烈光芒。去牛津,不再仅仅是为了一个顶尖的项目挑战,甚至不再仅仅是为了逃离这躁郁的泥沼。

它变成了一种使命。一个追逐她踪迹的、明确无比的使命。Blackwell’s的价目标签,成了连接他与消失了的“Bonnie”之间,最坚实、最不容置疑的物证。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浴室,拧开冷水,粗暴地扑在脸上。冰冷的水流刺激着皮肤,让他打了个激灵。他抬起头,看向镜中那个憔悴、狼狈、眼珠布满血丝却闪烁着骇人光芒的男人。

他知道他必须立刻,马上,去到那里。

NASA的项目成了绝佳的掩护和通往她的跳板。他甚至不再抗拒母亲也在牛津的事实,那或许也能成为一个可资利用的资源。

他开始快速而高效地收拾行李,动作甚至带上了一种久违的、近乎军事化的精准。

所有抑郁的浓雾都被他留在了罗马这间昏暗的囚室里。而一段全新的、充满未知与危险的Intro(前奏),正随着他急促的心跳,在他的脚下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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