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牛津,像一座被时光精心打磨过的琥珀。
阳光透过古老学院尖顶的缝隙,在铺满鹅卵石的街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青草、旧书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学术气息。对于黎谬加而言,这座城既熟悉又陌生,是她试图用以覆盖过往伤痕的一页新纸 —— 尽管她知道,有些墨迹早已洇透纸背,无法完全遮盖。
克拉伦登实验室里冷气充足,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电子仪器嗡鸣和咖啡因的味道。
黎谬加坐在分配给她的工位前,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模拟数据流。以研究助理身份加入硕士时期导师的项目,是她为自己搭建的临时浮桥,连接着混乱的过去与一个尚且模糊的未来。
科研是她最熟悉的避难所,理性的公式和严谨的逻辑构成一个绝对领域,将那些纠缠不休的情绪暂时屏蔽在外。
她专注地调整着参数,指尖在键盘上快速敲击,仿佛这样就能将所有的不安和悸动都编译成井然有序的公式。直到窗外夕阳西沉,为古老的石壁镀上一层暖金色,她才惊觉一天又将过去。
回到租住的公寓,一种空旷的寂静扑面而来。她放下背包,习惯性地先打开了笔记本电脑,仿佛需要一些来自远方的人声来填满这片寂静。
屏幕亮起,Skype上倪璟那张明艳又带着几分戏谑的脸跳了出来。
“哟,黎大学者,牛津的空气是不是都带着智慧的甜味儿啊?”
倪璟的声音从屏幕里传来,背景似乎是某个喧闹的餐厅,“怎么样?有没有在金发碧眼的学霸堆里发展点学术以外的交流?”
黎谬加无奈地笑了笑,心底却因这熟悉的调侃而生出一丝暖意,“除了实验室的仪器和图书馆的书,我还没跟任何活物进行过学术以外的深度交流。”
“暴殄天物啊你!牛津哎!多少浪漫故事的发生地!”
倪璟夸张地叹气,随即又压低声音,挤眉弄眼地问,“说真的,你那亡命天涯的‘Clyde’同志,就这么没水花了?按剧本不是该他漂洋过海,突然出现在你图书馆对面靠窗的那个位置,久别重逢都是这么演的…”
倪璟的话音未落,一阵尖锐急促的手机铃声就像不祥的楔子,猛地钉入了轻松的氛围 —— 是黎谬加放在桌面的手机在震动,屏幕上跳动着“妈妈”两个字。
黎谬加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像被冷水泼熄的炭火。她看着那持续震动的手机,又看了看屏幕上倪璟关切起来的脸,喉咙发紧。她怀疑自己得了一种名为“来电PTSD”的未知疾病。
“是我妈,我得接一下。”她声音干涩地说。
“去吧去吧,肯定没好事。”倪璟挥挥手,理解地撇撇嘴,“随时找我。”
视频通话被切断。黎谬加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穿上无形的盔甲,才按下了接听键。
“妈。”
电话那头,没有问候,扑面而来的就是一阵压抑的、仿佛酝酿了许久的抽泣,紧接着是潮水般的控诉,语无伦次,却刀刀见血:“…谬谬…我真是活不下去了…他怎么能那么狠心…那个女人的孩子今天居然…我所有的朋友都在看我的笑话…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在这里…”
母亲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反复拉扯着黎谬加的神经。
那些负面情绪、抱怨、自怜自艾,通过一根并不存在的电话线精准地灌入她的耳中,将她瞬间从牛津宁静的黄昏拉回那个令人窒息的情感战场。
她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指甲陷进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感。
她没有试图讲道理,也没有安慰,只是任由那声音持续地轰炸。直到母亲或许说累了,或许又因为别的什么事被打断,电话才被突兀地挂断,只留下一片忙音和更深的死寂。
公寓里彻底安静下来。
夕阳最后的余晖从窗口褪去,房间陷入灰蓝色的昏暗。黎谬加维持着拿手机的姿势,一动不动。那股熟悉的、冰冷的沉重感,像黑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缓慢而坚定地淹没了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呼吸困难,一种巨大的虚无和疲惫感攫住了她所有的感官。
工作建立的秩序感土崩瓦解。
母亲的电话像一把钥匙,熟门熟路地打开了那扇她拼命想关上的门,门后是咆哮着要将她吞噬的抑郁巨兽。
她蜷缩在沙发上,抱住膝盖,将脸埋进去。黑暗像是有了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绝望的念头像水底的暗草,悄然缠绕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几乎是凭借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摸索到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刺得她眼睛发痛。
她没有翻找通讯录,而是凭借肌肉记忆,按下了一串号码。
听筒里传来短暂的等待音,然后被接起。一个温和、平静、带着抚慰力量的女声响起:“您好,这里是Samaritans,我是Anna,我在这里倾听。”
黎谬加没有说话。她只是紧紧握着手机,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漂浮的稻草,听着电话那头平稳的呼吸声。
这不是她第一次拨打这个号码。
在许多个独自挣扎的夜晚,这成了她一个沉默的、不为人知的仪式。她不需要倾诉,她的痛苦无法用言语装载,她只需要知道,在电话线的另一端,存在着一个愿意倾听的、不带评判的陌生人。
长久的沉默在延续。接线员安娜耐心地等待着,没有催促,只是偶尔会轻轻“嗯”一声,表示她还在线。
终于,黎谬加翕动的嘴唇里,逸出一丝极其微弱、几乎破碎的气音:
“…你今天…有遇到什么好事吗?”
电话那头的安娜似乎微微顿了一下,但专业的训练让她立刻理解了这种**型的互动。她的声音依旧温柔,仿佛没有听到这个问题有多么突兀和奇怪:“谢谢您问我这个。让我想想…嗯,今天早上来上班的路上,我看到一只知更鸟叼着一根比它自己还长的草茎,飞得很努力,样子有点滑稽,让我忍不住微笑了。算是一件好事吧。”
黎谬加闭着眼,静静地听着。脑海中几乎能勾勒出那只笨拙又努力的知更鸟的形象。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个陌生人生活中极其平凡的一幕。
但这就够了。
她靠着倾听这些碎片式的、来自外部世界的、正常而微小的“好事情”,像汲取一点点微弱的光,一次次照亮内心无边的黑暗,一次次将自己从彻底沉没的边缘拉回来。
又沉默了几秒钟,或是几分钟,她轻轻挂断了电话。眼泪无声地滑落,但那股最凶猛的、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暂时退潮了。
她活过了又一个夜晚。
…
而在牛津的另一端,大学公园附近的另一处公寓里,易佯正面对着一面巨大的白板,上面写满了复杂的公式和人机交互的流程图。
Lunar Trailblazer项目的人因工程难题激发了他强烈的智力上的好胜心。他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眼神专注,语速极快地向几位项目组成员阐述他的解决方案,手指在白板上敲击,发出笃笃的响声,每一个论点都精准狠辣,直指核心。
此刻的他,看起来与在罗马那个颓废崩溃的男人判若两人。
高强度、高挑战性的工作像一剂强效药,暂时压制了他抑郁的波澜,给了他一个可以全神贯注的焦点。狂躁期令他精力充沛。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高效运转的表象之下,另一个更偏执、更强烈的引擎正在驱动着他 —— 寻找Bonnie。
会议暂告一段落,团队成员陆续离开。易佯留在最后,整理着资料。
他的目光落在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打开的一份文件 —— 那是他通过母亲主持的“AI心理危机干预模型构建”项目权限,接触到的一份牛津校内跨学科合作平台的内部摘要。这原本只是他无数个徒劳的搜寻尝试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他的手指滚动着页面,目光快速扫过一个个名字和所属院系。物理系…克拉伦登实验室…研究项目列表…
他的动作猛地停住。
屏幕中央,一个名字清晰地映入他浅棕色的眼眸:
「Li, Miujia
Research Assistant
Clarendon Laboratory,
Department of Physics
Project: [XXX XXXXXXX XX XXXX]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易佯一动不动地盯着那行字,“Li…会是她吗?”
一定是她吧。
一种混合着巨大兴奋、偏执的占有欲和势在必得的狠戾神情,取代了他之前的专注和冷静,慢慢浮现在他的脸上。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和嘲弄的眼睛里,此刻燃起了近乎疯狂的光芒。
像是猎人终于嗅到了猎物的确切踪迹。
而此时的黎谬加,正走出物理系那栋宏伟的新大楼,傍晚的风吹起她的发梢。她刚刚参加完一个关于高能物理前沿的研讨会,头脑里还充斥着各种粒子名称和碰撞模型。她走向电梯,按下下行键。
电梯门在她面前缓缓打开,她走了进去,转身按下一楼。
就在电梯门即将合拢的刹那,另一部相邻的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易佯正和几位NASA项目的同事一边讨论着一个关于着陆器接口的力反馈问题,一边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走向走廊另一头的会议室。
他语速飞快,手势坚定,完全沉浸在技术难题的破解中。黎谬加所在的电梯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彻底地关闭,下行。
一上一下。一进一出。
他们在牛津古老建筑的腹腔内,在不到三米的距离里,带着截然不同的心事和轨迹,完成了一次精确到秒的的完美错过。
黎谬加走出大楼,深吸了一口傍晚微凉的空气,感到一阵疲惫袭来,将刚才研讨会上的智力激荡都压了下去。她抬头望了望这个时节,牛津晚八点还如白昼般的天空,却只觉得这好似不愿停歇的天蓝色彩遥远而隔膜。
易佯则在会议室的白板前再次变得神采飞扬,只是那深邃的眼眸底处,多了一丝无人察觉的、狩猎般的耐心和冰冷的确信。
牛津的序曲,在晚霞中缓缓奏响。平静的河面下,暗流已然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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