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搁浅的人》 - 康士坦的变化球

牛津的十二月,是光与影的冗长对峙。白昼短暂,像一声来不及舒展的呵欠,便被墨色的黄昏吞没。

牛津大学公园附近的一间私人俱乐部书房内,暖黄的灯光笼罩着深色木质家具,空气中浮动着雪茄、旧书和研磨咖啡的混合香气。这是一个小型心理学学者与从业者的交流派对,谈话声低沉而克制,流淌着智性层面的优越感与默契。

易佯斜倚在巨大的橡木书架旁,像一尊误入文明沙龙的危险雕塑。

他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本弗洛伊德著作的皮面书脊,眼神却疏离地落在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夜色里。MIT的机械工程与心理学双硕士背景让他足以理解这里的多数对话,但他此刻的存在,绝非为了学术交流。

他名义上是代表母亲 —— 那位牛津心理学教授 —— 参与其合作项目的非正式社交,实则是利用一切可能的细枝末节,编织搜寻她的网。他的母亲,那位出身老钱家族、一生致力于剖析他人心智的女士,或许洞察了他前来牛津的部分动机,但她选择了提供便利而非拆穿,一如她多年来对待他双相情感障碍的方式:保持距离的观察与资源支持。

“Clyde?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一个声音切入了他的沉思,柔和,带着一丝精心修饰过的惊讶,仿佛在镜前排练过数次。

易佯懒懒地抬眼。Elara Lam,他母亲那位华人心理学合作者的女儿,也是他在MIT时的心理学学妹。她穿着一身剪裁精良、质感上乘的丝质衬衫和羊毛长裤,笑容是那种在学术沙龙里无往不利的得体模样,唯有眼底那簇过于灼热的光,泄露了平静表面下的暗流与企图。

“Elara。”他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态度是经过测量的漠然,足以熄灭大多数继续交谈的热情。他记得她。童年时期的交集并不多,直到她也来到了MIT。她就像一道优雅的影子,偶尔出现在他躁狂期席卷过的派对废墟,或在他抑郁期闭关时送来一份标注详尽的课程笔记。她深知他的病症,以一种近乎学术研究的态度观察他,并始终保持着一种耐心的、等待时机的姿态。

“我听阿姨说你来了牛津,参与那个NASA的合作项目?真是…令人惊喜的跨界。”

她走近一步,目光在他脸上细致地扫描,如同分析一组复杂的数据,试图将眼前这个看似沉静、甚至有些倦怠的男人,与记忆中那个在MIT附近的咖啡馆里与人激烈辩论、在派对上燃烧生命般挥霍热情的混血青年重叠起来。

“你看起来…嗯,状态很不同。”

易佯的嘴角牵起一个几乎没有弧度的笑,浅棕色的眼眸里没有温度。“人总不能一直停留在某个阶段。”他敷衍道,视线越过她的肩膀,落回窗外,明确传递出结束对话的信号。

Elara却仿佛没有接收到这讯息,或者说,选择了忽略。她轻轻晃了晃手中盛着琥珀色酒液的杯壁,“下周三是‘The Eagle and Child(老鹰与小孩)’的一个小型心理学闭门研讨会,会后有个小聚。来的都是牛津和UCL真正有意思的头脑,讨论的话题会比你想象的更…没有边界。关于创伤成瘾、边缘型人格的依恋模式…你会感兴趣的,对吧?”

她的邀请包裹着学术糖衣,但尾音里那细微的紧绷感,却暴露了其下私人化的、不容错认的期待。

“看情况。”易佯将杯中剩余的威士忌一饮而尽,液体带来的微弱暖意无法驱散他眼底的冷峭。他需要这些社交网络的信息,但厌恶其中的虚伪与迂回。

“我还有几个关于月球车抗压结构的数据模型要调试。”他放下酒杯,动作利落,暗示着离意,“替我向你母亲问好。”

他转身,剪影被书房昏暗的灯光勾勒得愈发挺拔而疏离,迅速融入人群边缘,如同水滴汇入暗流。

Elara注视着他消失的方向,杯中酒液的晃动微微停滞。她太熟悉他情绪的频谱 —— 躁狂期的烈焰能吞噬一切,抑郁期的冰原则隔绝所有。而此刻的他,是一种她从未精准观测到的状态:一种高度内聚的、近乎狩猎般的沉寂,仿佛所有的能量都被收束起来,专注于一个外人无法窥探的目标。这认知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悄然扎入她精心维持的从容之下。那些他曾身边来来往往的、被她视为“药效短暂的药丸”或“解闷花生米”的女人们,从未让他呈现出这般神情。

克拉伦登实验室里,黎谬加凝视着屏幕上模拟的宇宙弦振动,复杂的微分方程在脑海中自行推演,形成一个暂时隔绝外界喧嚣的纯粹领域。在这里,只有数学的绝对秩序,没有情感的混沌熵增。

这是她对抗内部崩塌的唯一方式。

直到手机屏幕亮起,那个国内的号码像一颗精准射入静默空间的子弹,击碎了她勉力维持的低熵态。

母亲的声音,即便隔着八千公里的大陆与海洋,依旧带着那种能刺穿耳膜的尖锐泣诉。

“谬谬…他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对我?!”

黎谬加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掐住了掌心。不需要更多细节,那套烂熟于心的剧本再次上演。她是被迫的观众,也是被强行拉入剧中的配角。

但这一次,母亲带来的“新料”更具摧毁性。

不是都说没有女人能活着走出男人的手机么?黎缪加听着她母亲近乎歇斯底里的絮絮叨叨,得出一个事实:微信聊天记录里,那个她称为父亲的男人,用着近乎幼稚的词句 —— “爱你,么么” —— 向另一个女人献媚。

“亏他还是个哲学教授!私底下这么龌龊…”

—— 可哲学教授,不也只是个普通人吗?普通男人。黎缪加在心里回答,严重的述情障碍让她无法反驳,她习惯了以沉默来忍受一切。

许久之后,她终于忍不住打断那滔滔不绝的、浸染着怨毒汁液的反反复复,声音干涩得像在砂纸上摩擦,“妈,离开他吧。来牛津,和我一起生活。”

电话那端随即爆发出更猛烈的、几乎要撕裂声带的尖吼:“走?我凭什么走?!我走了,岂不是正好合了那对狗男女的意!只要我一天待在这里,他们就永远是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我不好过,他们也别想好过!谬谬,你懂不懂?你到底懂不懂妈妈的苦?!”

黎谬加懂了。

她母亲的人生,是一场用自我献祭来惩罚他人的漫长仪式。她不是被困住,她是主动选择了那片泥沼,并决心将所有人都拖下去,包括她唯一的女儿。她是一头固执的牛,反刍着婚姻早已腐烂的内脏,咀嚼得满口血腥,却还要将这腥气强行哺喂给她。

“谬谬,你说话!你知不知道妈妈心里有多苦?我只有你了…”

黎谬加挂断了电话。动作干脆,甚至没有一丝犹豫。手机从她手中滑落,砸在铺着实验室的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如同心脏最终停止跳动的钝响。

实验室里彻底安静了。她庆幸今天、在感恩节这样的日子里,没人回来实验室里主动“加班”。这个空荡的实验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和窗外的雨。瓢泼的雨水砸在玻璃上,无休无止,像是在为这场永无止境的悲剧配乐。

那根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断了。

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恸,并非缓缓袭来,而是像早已蓄满洪水、不堪承受的老旧堤坝,在最后一丝裂缝出现时,轰然倾泻。海啸般的黑暗瞬间吞没了她。公式、定理、量子世界的高维秩序…所有构建她理性堡垒的砖石,在这一刻全部失效。她只是一片沉重的、正在无限坠落的虚无。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哭了,但如果此时有人路过实验室并从那擦得透亮的玻璃门望进去,一定能看到一张泪痕满面的脸。

她没有发出任何啜泣声,只是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像一片在寒风中凋零的叶子。她蜷缩进沙发的最深处,抱住双膝,试图用物理上的蜷缩来抵御内心世界的全面崩塌。抑郁症的黑狗蛰伏已久,终于咬穿了最后那层薄弱的束缚,将她彻底拖入它漆黑冰冷的巢穴。

时间,那个本来就不存在的东西此刻在黎谬加的世界里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个世纪。窗外的雨声持续不断,像是世界永恒的背景噪音。眼泪已经流干,只剩下一种掏空般的麻木,以及在那麻木之下蠢蠢欲动的、更深的绝望。

理智的残骸在漆黑的海面上漂浮,发出微弱的信号:需要求助。

她颤抖地摸到手机,屏幕的光亮在昏暗中刺得眼睛生疼。指尖冰冷而僵硬,几乎无法操作。她按下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 Samaritans,那个承诺“在这里倾听”的防自杀热线。

忙音。每一声冗长的“嘟 ——”都像重锤,敲击在她濒临彻底碎裂的神经上。等待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终于,接通了。

一个低沉的、熟悉的、仿佛淬炼着大西洋寒流与特拉斯特维莱暖风的男声,透过电流,清晰地撞入她的耳膜:

“您好,这里是Samaritans,我是Clyde,我在这里倾听。”

黎谬加的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止。

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疯狂地涌向心脏,挤压得胸口剧痛,又猛地退潮,留下一片冰封的、死寂的河床。她握着手机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苍白。

是幻觉。一定是。重度抑郁引发的严重听觉妄想。

她怎么可能…怎么会在牛津的夜晚、在绝望的求助热线里,听到那个叫她“Bonnie”的男人的声音?那个她亲手从意大利逃离的、代表着混乱、危险与不可控激情的源头的声音?

Clyde and Bonnie…那个属于他们两人之间、带着亡命天涯意味的代号。

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粗糙的冰碴堵住,被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恐惧的悸动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电话那头,只有平稳的、耐心的呼吸声传来,透过细微的电流杂音,像一种致命而温暖的诱惑,诱惑她沉溺,诱惑她开口。

不 ——

下一秒,求生般的本能让她猛地掐断了通话。像被炽热的烙铁烫到,她一把将手机扔了出去。它撞在墙壁上,又弹落在地毯上,屏幕瞬间暗了下去。

她环抱住自己,蜷缩得更紧,却止不住那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剧烈的颤抖。那个声音 —— 低沉的、带着奇异安抚力量却又让她心惊肉跳的男声 —— 在她脑海里疯狂地回荡、放大,扭曲成各种蛊惑的形状。

Clyde…

他在这里?在牛津?他在Samaritans做志愿者?巧合?还是…

混乱的思绪像失控的粒子对撞,在她颅内引发剧烈的爆炸。恐惧、一丝荒谬的希望、更深的恐惧、无法解释的心悸…各种情绪撕扯着她。

必须离开这里。必须去一个…能证明她还未彻底崩溃的地方。一个安全的、公共的、能锚定现实的地方。

Uber在雨幕中无声地穿行。她瘫在后座,目光空洞地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被节日灯饰点缀得如同虚假乐园的街道。临近圣诞,橱窗里闪烁着“Merry Christmas(圣诞快乐)”的字样,欢乐的颂歌从一家店铺里飘出,断断续续,是她内心荒芜最真实也最残酷的对照。

拉德克利夫医院里灯火通明,像一座巨大的、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现代神庙。

她跌跌撞撞地下车,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外套,与脸上未干的泪混杂在一起,一片湿冷黏腻。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忘了带伞。

她跌跌撞撞地走进医院大厅,这里温暖干燥,甚至因圣诞节的临近而布置着一棵巨大的、挂满了彩球和灯串的圣诞树,树下堆放着一些包装好的礼物盒子。一种虚假的、廉价的欢欣气氛弥漫在空气中。

黎谬加就那样站在那里,湿漉漉的,像一只被暴风雨吹打得晕头转向的候鸟,迷失在错误的迁徙路线上。

她一动不动。

那感觉又来了。整个人仿佛陷入了一种绝对的真空,周遭的一切声音 —— 广播的叫号、孩子的啼哭、嘈杂的交谈 —— 都离她很远,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玻璃。色彩是褪尽的。她只是“搁浅”在这里,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世界与她是两个永不相交的平行宇宙。

一位眼神温和、经验丰富的护士发现了她的异常。她没有多问,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怜悯或好奇,只是用一种专业的、令人安心的平静语气说:“跟我来,亲爱的。”

然后温和地引导着她,穿过明亮的走廊,将她带进一间安静的诊室。

“需要我帮你联系什么人吗?或者,你想聊聊?”护士递给她一杯温水,声音轻柔得像羽毛。

黎谬加坐在冰冷的塑料椅子上,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指甲深深掐进手背的皮肤里,留下月牙形的白痕。

这时,诊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高大身影走了进来。他看了眼室内的情况,对那位护士微微点了点头,护士无声地递给他一个记录板,随即悄然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医生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一杯新的温水和一盒纸巾推到她面前的桌子上。他有一双冷静的、如同海水般的蓝色眼睛,他用那双眼睛鼓励她开口。

黎谬加试图开口,想说“我抑郁症发作了”,想说“我很难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说出任何能表达她处境的有意义的、完整的句子。

但话语冲出喉咙的瞬间,就碎成了无法辨认的、哽咽的音节。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控制的、剧烈的、几乎让她窒息的抽泣。

肩膀无法抑制地耸动,眼泪再次决堤般奔涌而出,滴落在她冰冷的手背上,滴落在医院光洁的地板上。她像一个在迷宫中彻底迷失方向、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孩子,在陌生人面前,彻底失语,只剩下最原始的、无法言说的悲伤。

片刻后,那个男声用一种温和的、却也坚定的声音,清晰地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Don't let that bastard win.(不要让那个混蛋赢了。)”

黎谬加像是被电流击中,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猝不及撞进那双温暖的蓝色眼眸里。

一瞬间,记忆的海啸轰然倒灌,淹没了一切。时空仿佛在这此扭曲。

这双蓝色的眼睛与另一双浅棕色的眼眸重合…

—— 她托着那个叫做“Clyde”的男人艰难上浮时,阳光穿透幽蓝海面形成的、神圣又绝望的“耶稣光”。

—— 无暇绝望的救援时刻,那个带着咸涩海味和冰冷死亡气息的、严格来说不算吻的吻。

—— 他睁开双眼的那一刻,那双浅棕色眼眸里重新聚焦的、混乱而炽烈的、野蛮的生命之火。

救赎与毁灭。生存与死亡。她曾将他从寂静的海底拉回人世,他又何尝不是将她从绝对理性的、冰封的、秩序井然的孤独世界里粗暴地撬出裂缝的人?

此刻,这句冰冷、粗粝却又充满奇异力量的话,像一把淬火的刀,精准无比地劈开了抑郁的重重迷雾,以一种近乎暴力的方式,直刺她的核心。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拥有蓝色眼睛的医生,重新聚焦她的眼神。泪水仍在无声地滑落,但那股撕心裂肺的、几乎要将她拆解的抽泣,却奇迹般地、缓缓地平息了。

真空消失了。玻璃罩碎裂了。

她重新感受到了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疼痛的跳动,感受到了指尖的被这十二月的天气冻得发僵,感受到了衣服湿漉漉贴在皮肤上的不适。

她,重新“着陆”了。

虽然,是搁浅在一片陌生的、布满尖锐碎石和冰冷海水的绝望滩涂。

但那句话,那个声音,那个被意外触发的、关于拯救与生命的记忆,像遥远彼岸一盏微弱的、却固执亮着的灯。她搁浅于此。但风暴眼中,竟透出一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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