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别来无恙》 - 简约情人

黎谬加离开医院后,诊室内的内门被大力地推开,撞上白墙后回弹,这动静里无不暗藏着来人的急促。

易佯走了进来,没有敲门。他身上还带着室外的湿冷寒气,剪裁合体的黑色高领毛衣衬得他脸色有些苍白,那双浅棕色的眼眸里,风暴正在强行平息,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紧绷。

“她怎么样?”他开口,声音沙哑,省去了所有寒暄。

Dr. Evans,那位蓝眼睛医生,从病历上抬起头,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指尖的笔转了一圈。“情绪崩溃,重度抑郁发作,但意识清晰,有求助意愿。具体评估需要后续跟进。”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调侃的弧度,“这么关心,刚才怎么不自己进来问?躲在单向玻璃后面看可不像你的风格,Clyde。你母亲的项目包括‘远程观测情感崩溃’这一项?”

易佯的下颌线收紧了一下。

他加入母亲那个人工智能心理危机干预项目、在Samaritans做志愿者,表层理由无可指摘 —— 学术交叉研究。但里层,只有一个疯狂而偏执的目的:在牛津这座巨大的迷宫里,布下一张能捕捉到她的网,他预判她的抑郁,终会将她推向那条匿名的热线。

当那个沉默的、只有压抑呼吸声的来电出现,又骤然挂断时,一种尖锐的直觉刺穿了他。那沉默的质感,他曾在特拉斯特维莱的安全屋里感受过 —— 当她被内部噩梦吞噬时,就是那样一种令人心碎的寂静。

他几乎是立刻嘱咐同事替班,冲出了热线办公室。但冲入雨幕,他却瞬间迷失。牛津那么大,他该去哪里找她?

直到他折返,像幽灵一样徘徊在医院大厅入口,然后看见了她。

她就站在那里,湿漉漉的,像被暴风雨打落枝头的黑色鸢尾,整个人失魂落魄,与周围节日的欢庆格格不入,仿佛置身真空。那一刻,他心脏骤停,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但脚步却生生钉在原地。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他猛地想起她从罗马不告而别的那天,想起她看着他躁狂发作时眼底深藏的恐惧。他此刻的出现,是救赎,还是另一场她无法承受的惊吓?她应该也不想让他看见这狼狈一面…他会不会再次将她推入更深的逃离?

于是,他收回了那只几乎要伸出的手,转而找到了最信任的护士和Dr. Evans,快速交代了几句 —— “一位亚裔女性,黑色长发,状态非常不好,请务必帮助她,但不要提到我。”

然后,他把自己藏了起来,像一个真正的幽灵,在她看不见的角落,守护她破碎的着陆。

“她不需要看到我,”易佯的声音低沉,回答了医生之前的调侃,更像是在说服自己,“至少不是现在,不是以那种方式。”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Dr. Evans,“她的档案…她叫什么?”

“保密,Clyde。”Dr. Evans打断他,语气严肃起来,“即使是你母亲的项目,也得遵守规则。我知道边界在哪里。”他意有所指。

“不过…你居然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

易佯没再说话,转身离开。背影僵硬,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牛津的秋末冬初,寒意是渐进的,如同一种缓慢渗透的忧郁。拉德克利夫医院那晚之后,黎谬加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勉强修复的瓷器,裂痕仍在,只是被强行粘合,暂时维持着完整的表象。

她试图重返那个由数学和物理定律构建的、绝对秩序的世界。在克拉伦登实验室,她长时间地盯着屏幕上模拟的宇宙高维结构,让那些复杂的微分方程和拓扑流形占据全部思维,挤压掉任何可能滋长脆弱情感的空间。

这是她唯一的避风港,除了脑海里仍旧会时不时地冒出那个萦绕不去的低沉声音 —— “我是Clyde”。

她理性地、近乎偏执地分析那晚的经历。重度抑郁伴随的解离症状完全可能引发幻听。热线电话里的声音,医院那句石破天惊的“Don't let that bastard win”,甚至那个医生模糊的蓝色眼睛…都可能是大脑在极端压力下产生的扭曲感知。她查阅文献,用冷冰冰的临床术语给自己诊断,试图用科学将这令人不安的一切封装起来,贴上“病理现象”的标签,然后搁置。

但潜意识里,她知道那自欺欺人是徒劳的。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在每一个寂静的时刻悄然生根发芽。

她变得对周围环境过度警觉。走廊里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实验室门外一闪而过的高大身影,人群中任何带有混血特征的面孔…都能让她瞬间僵直,心跳如擂鼓。她像一只在丛林里感知到捕食者气息的幼鹿,时刻绷紧神经,准备逃向更深的、更孤寂的幽暗之处。

医生建议的“多社交、多运动”被她视为最危险的禁令。外出意味着不可控,社交则是将她暴露于潜在的“相遇”之下。她将自己更深地埋进学术的茧房里,除了必要的研讨课,她几乎断绝了一切与外界的非必要联系。就连与倪璟的通话,她也变得言简意赅,小心地藏起所有情绪的破绽。

然而,牛津古老的学院制度自有其不容抗拒的社交礼仪。

学期末的 Formal Dinner,便是其中一项。它不仅仅是一顿饭,更是一种学术社区的仪式,象征着身份、传统与归属感。缺席需要极其正式且充分的理由,而“抑郁症即将再次击垮我”或“我害怕遇到一个连前任都算不上的男人”显然不在此列。

于是,在一个寒冷澄澈的夜晚,黎谬加不得不穿上那套沉闷的黑色学院袍,里面搭配着一条保守的墨绿色丝绒长裙,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走向她所在学院那灯火辉煌的餐厅。

时间稍早一些,易佯站在某家高级男士西装定制店的试衣镜前,神情淡漠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深灰色的羊毛西装完美贴合他挺拔健硕的身材,但他眼中没有任何欣赏之意,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

Elara站在他身旁,指尖轻轻拂过他西装外套的翻领,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与赞赏:“Perfect. 这套很适合今晚的 Formal。几位心理学系的教授都会在,他们对你在NASA项目里涉及的人因工程部分很感兴趣。”

易佯几不可察地避开了她的触碰,调整了一下衬衫袖口,那里并没有需要调整的地方。

“嗯。”他回应得心不在焉。他的心思早已不在这里。自从医院那晚之后,一种焦灼的、必须做点什么的冲动就在他体内燃烧。被动等待不是他的风格,狩猎需要主动布网。

这场 Formal Dinner,是他计算中概率极高的相遇点。

“对了,”Elara 状似无意地提起,一边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珍珠耳环,“听说你们学院今晚的 Formal 请了一位理论物理领域的院士做嘉宾?倒是巧了。”

易佯镜中的目光与她镜中的目光短暂交汇。“是吗?”他淡淡应道,不再多言。

那晚在医院,他收回了手。但几天来的蛰伏与观察,让他内心的偏执与渴望再次占据了上风。他必须确认她的状态,必须让她知道他的存在,必须…以一种她无法再次轻易逃离的方式,重新进入她的视野。

这场 Formal,就是他为新篇章精心选择的开篇。

长桌上烛光摇曳,银器和玻璃杯折射出温暖璀璨的光芒,与高耸穹顶上古老的徽章和画像相互辉映。空气中混合着烤牛肉、约克郡布丁、红酒以及蜂蜡蜡烛的温暖香气。学生们低声交谈,笑声克制而文雅。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完美,符合人们对牛津古老传统的一切想象。

黎谬加坐在长桌中段,尽量将自己隐匿在人群之中。她机械地使用着眼前繁复的餐具,食不知味。每一次大厅入口的轻微骚动,都能让她的脊柱下意识地绷紧,她害怕达摩克利斯之剑落下,又期待达摩克利斯之剑期待落下。

然后,它发生了。

就在晚宴进行到一半,侍者正在更换主菜盘子的间隙,入口处传来一阵比之前稍显不同的细微动静。黎谬加没有抬头,但一种冰冷的直觉瞬间攫住了她。

她缓缓地、几乎是不可避免地抬起视线 —— 时间仿佛骤然后退,回到了宇宙诞生之初,易佯就站在那里。

他穿着一身无可挑剔的深灰色西装,没有打领带,白色衬衫的领口随意敞开,带着一种与周遭正式氛围格格不入的、慵懒而危险的魅力。他身侧有位明艳照人的年轻女子,她正微笑着与一位学监模样的人寒暄,手臂自然地挽着易佯的臂弯。

不是幻觉。

他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这里,出现在了她最后这片以为安全的、秩序的、仅存的堡垒之中。

黎谬加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指尖变得麻木,耳畔所有的声音都化为了嗡嗡的忙音。她猛地低下头,几乎将脸埋进餐盘里,祈祷厚重的餐桌、摇曳的烛台和晃动的人影能组成一道足以隐藏她的屏障。

但狩猎者的目光,从来都是最精准的。

易佯的视线,像经过最精密校准的雷达,漫不经心地扫过全场,然后,毫无悬念地、牢牢地锁定了那个试图将自己缩成一团的墨绿色身影。

他没有丝毫犹豫。对Elara低语了一句什么,甚至可能只是一个眼神交汇,他便松开了她的手臂,径直朝着黎谬加的方向走来。他穿过交谈的人群,步伐稳定而从容,仿佛不是在闯入一个陌生的宴会,而是走向一个早已预定的目的地。

黎谬加能感觉到他的逼近,像一股低气压席卷而来。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她握紧了手中的叉子,指节泛白。

在他停在她身旁的那一刻,世界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Excuse us for a moment.(抱歉)”

一个低沉、平静、不容置疑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是对她旁边那位正试图和她讨论期末论文的本科男生说的。

下一秒,她的手腕被一只温热而极其有力的大手握住。

那力道掌握得恰到好处,既不容她挣脱,又不会在她纤细的腕骨上留下痕迹。她几乎是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从座位上带了起来,晕头转向地被他半引导、半强制地带着,穿过侧面的一个小门,进入了一条光线昏暗、寂静无人的回廊。

厚重的橡木门在他们身后“咔哒”一声合上,瞬间将长厅里的喧嚣、烛光与温暖彻底隔绝。

回廊里只有几盏壁灯散发着幽暗的光,空气冰冷,带着石头和陈旧木材的气息。

易佯将她转过来,用自己的身体和长臂将她困在他与冰冷粗糙的石墙之间,形成了一个狭小、密闭、无处可逃的空间。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古龙水味混合着一丝威士忌的醇香,强势地侵占了她所有的感官。

他低下头,灼热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她脸上逡巡,仿佛要确认每一个细节。那目光深处,翻滚着压抑了太久的风暴 —— 担忧、愤怒、渴望,以及一种近乎疼痛的迷恋。他的呼吸有些粗重,喷出的气息拂过她冰冷的额头和脸颊。

令人窒息的几秒沉默过后,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危险意味从牙缝里挤出来:“Bonnie,”他唤出那个只属于他们两人、带着亡命天涯意味的代号,“不是说在卡拉拉美术学院读艺术么?”

黎谬加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耳膜嗡嗡作响。但极致的恐惧和冲击,反而催生了一种破罐破摔的、反常的冷静。一种在绝境中也要夺回一丝掌控感的冷静。她强迫自己勾起唇角,抬起下巴,迎上他那双在昏暗中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浅棕色眼眸,语气刻意放得轻佻而疏离,仿佛在评价一个低劣的搭讪者:

“认错人?搭讪的话,未免也太老套。”

易佯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似乎被她这副故作陌生、油盐不进的样子彻底激怒了。他俯身更近,温热的、带着威士忌气息的呼吸几乎要烫伤她脖颈处裸露的肌肤,激起一阵无法抑制的战栗。他的视线在她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墨绿色丝绒长裙上扫过,语气变得沙哑而充满暗示:

“穿这么多,”他几乎是贴着她的耳畔低语,声音滚烫,“确实不大好认。”

这句话,像一把淬火的钥匙,猛地打开了那个意大利夏天所有潮湿、炽热、带着海盐味、死亡气息和危险诱惑的记忆闸门。撒丁岛的海水,爱情废墟里蒸腾的汗水、渡轮上的喘息,特拉斯特维莱的夜晚…汹涌而至。

呼吸在逼仄的空间里剧烈交缠,空气中噼啪作响着无声的较量。

黎谬加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但她的头脑却异常清晰,仿佛所有的神经元都在这一刻被激活了。她豪无愧怍地、甚至带着一丝凛然和挑衅地望进他眼底,给出了一个她所能想到的、最“黎谬加”式的、也最犀利的回答:

“研究造物主的艺术,”她清晰地说道,声音虽然微颤,却异常坚定,像冰层下流动的火焰,“不行么?”

一瞬间,易佯脸上所有的危险、愤怒和压抑的**都凝滞了。随即,那紧绷的神情化开为一个极其复杂的表情 —— 有道不明的快乐,有难以置信的欣赏,有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狂热,还有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痛苦与迷恋。

四目相对。

隔着一整个分离的、充满痛苦与挣扎的秋冬。隔着她未干的泪痕和他压抑的疯狂。隔着理性与感性、秩序与混沌、拯救与毁灭的永恒佯谬。

他们,别来无恙。

而在回廊另一端阴影里,某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里,无人发现一双属于Elara的、失去了些许从容的、带着惊愕与冰冷审视的眼睛,正透过那缝隙,悄然注视着这几乎令人窒息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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