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乾时坐在床头久静不语,扯上白布盖住了床上躺着的父亲。
二姨娘在病房外几乎要哭瞎了眼睛,她看见杨乾时走出来,张着嘴颤栗的抓着他的胳膊,看他摇了摇头,就大吸了一口气,两眼一黑就躺倒着被随身侍女接住。
官兵乱作一团,任参谋长紧皱着眉头稳住了大局,立刻就要离开去发消息,杨乾时随他一同登上了汽车,并肩坐在汽车后排。
此时夜深露重,街上空无一人。
“杨团座。节哀。”
任志远不擅长应对家长里短,拿出了块手帕擦了擦汗,偷瞧着这杨乾时,面容平静处若不惊,心里就发毛,这杨越秋平日古怪就算,亲爹死了,脸上竟是要笑出来的模样。
杨乾时没看他,疏离地回了一句:“同哀。”
谁跟你同哀啊!任志远嘴角一抽,往汽车边上挪动着身子,想把自己挤到车门上。
然而车内沉默的让人咽唾沫都尴尬,任志远不得已又提了一嘴:“我得赶紧回去给梁将军发通电报报哀,杨团座后面几天也有的忙了啊,诶,到时候丧仪上,那个养在梁府的少爷,是不是可以回来了。”
“任参谋消息不灵通,人是今晚就要到了。”
杨乾时慢悠悠地回答,似乎对任子时口中“养在梁府的少爷”这几个字不满,瞅了他一眼。
这虚胖的老男人一紧张就爱流汗,说话也不中听,父亲身边竟是这样的人,难怪会落的这种下场。
任志远从前抱过杨家小四,听说人要回来了,还真想一见,转念一想,又是摇头叹息说:“可怜了了,从小就离家,还没赶上见司令的最后一面。”
“就算这样,父亲临死前也念着人家的名字,其实不过是养了几年的情分,人在梁家长大,现在姓什么也不好说。”杨乾时低声说,斜眼看向任志远似笑非笑,“你的态度呢?”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人毛骨悚然,任志远哆嗦了一番,“这个嘛,我是没有态度的,杨家,梁家,不分家嘛,结拜过的兄弟……”
“嗯,也是。”杨乾时面不改色。
任志远不知道这小阎王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却听出了他对这个四少爷的满满敌意,恐怕是觉得人在梁府得了乖,有了梁将军的支持,又有杨司令的偏爱,以后轻易踩到他的头上。
自家兄弟,以后是相互扶持的关系,居然还计较这些,实在是心眼太小。
他把杨乾时送到了杨家宅子前就离开了,此时已是凌晨时分,一辆多出来未熄火的车停了门外,让杨乾时心思一动,脚步加快着进了洋楼。
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的副官余前前迎了上来,杨乾时问人呢,他回答:“三爷,四少爷不久前才回来,刚熄灯睡下,这位是梁将军的随从赵长官,跟四少爷同行而来。”
赵二庄朝杨乾时行了个礼,杨乾时回敬,心不在焉。
“杨团座,我此番前来除了护送四少爷,还带来了督军的口信,说同意扩编您手下的团,并提拔您为旅长。”赵二庄的手背在身后一五一十的说,他说完,看对面脸色青白眼型细长的高挑男人面上毫无波澜。
杨乾时礼貌点点头,对此没有表现出任何喜悦之情,转头吩咐下人:“我知道了。沿途跋涉辛苦,去收拾间客房让赵长官休息吧。”
等赵二庄上楼,余前前迫切的忍不住的恭维说道:“三爷,您在这个年纪就成为旅座了,前途不可限量。”
不想杨乾时把脸一冷,不做回答,余前前讪笑,“师座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没挺过去,半截身子都没了,撑到今天算不错的。”
“呀……请三爷节哀。”
杨乾时没有理会,径直上楼推开卧室门,没看见人,余前前指着一旁的屋子,说:“四少爷在那间。”
“以后让他睡我屋。”杨乾时这么说,余前前问:“三爷还当四少爷是孩子么?已经长成小青年了。”
杨乾时开门看有人安静睡在床上,就放轻了脚步,将门掩上遮住,走进发现人把整个人都埋在了被子里。
他皱眉,将被子拉下把人脸漏了出来,被子里的杨乾岁被闷的脸上沁汗,如负重时的呼吸了几口新鲜气,就这样还睡着呢,是一副沉浸在噩梦里的模样。
杨乾时端详他的眉眼,想寻找他和自己的相似之处,后又脱下了手上带着的手套想碰碰他的脸,却忽然一顿,捏住了他耳朵上的红珠子,心想挺臭美。
他收手,抽出配枪,将漆黑的枪口对准了安睡的人。
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心理挣扎,杨乾时叹了声气,起身离开了。
次日上午,杨乾岁挣扎着睡醒了。
昨晚的汽车坐的他浑身酸疼,路上又是十分颠簸的,他想眯眼休息会,头都要一直磕着,如今回家睡了个好觉,他一睁眼看见周围陌生的装饰,还恍惚了一阵。
他后知后觉的想,对哦,自己回家了!
杨乾岁欣喜的穿衣洗漱推门而出,噔噔的踩着楼梯来到大厅,昨天接待他的余副官早就在楼下等着他了,殷勤的招呼他坐在沙发上给他端来了牛奶三明治,坐在他身边说:“四少爷昨晚睡得好吗?”
“挺好的。”杨乾岁略有拘谨的说,他扭头四望,昨晚他是半夜才到,听余副官说其他人都在外办事,可是现在是清晨,却也不见人回来,忍不住发问:“余先生,我爹他们昨晚没回来么?”
余前前笑着说:“四少爷别急,三爷叮嘱了,你先吃完饭,就带你回杨家老宅看杨师长。”
“老宅?爹怎么还在老宅住着。”
杨乾岁听完三下五除二的把三明治塞进嘴里,等咽下去又小猫喝奶似得急冲冲喝完牛奶,拽着小军跟余前前上了车。
余前前瞧见杨小四是个活泼青年,不禁放下了戒备,打着套近乎也不会吃亏的想法,他乐呵呵地跟着杨乾岁坐一块,谁不愿意陪着年轻靓丽的人聊天耍乐呢,他问:“四少爷如今年岁多少了。”
“我是零七年的呀。”杨乾岁说,余前前一想:“那就十七岁了,真好,您还记得我么?你去梁府之前,我就跟着三爷办事儿啦。”
杨乾岁看他,是张普通的面相,实在不容易让人记住,于是摇了摇头,“看着眼熟,只是不大记得了。”
“眼熟就好,眼熟就是荣幸了。”余前前笑说。
他的笑僵在脸上,想起来他这是带人去灵堂呢,实在不应该嬉笑打闹,可看四少爷无忧无虑的,难道是还不知道这事儿?
“只是这杨师座,太令人遗憾了。”
“我爹他怎么了?”杨乾岁问,“他是十分忙碌么?我听梁伯伯说前几日吃了败仗,但我并不了解其中的情况……”
坏了,这就是不知道了。
余前前舌头打转,不知道该怎么跟人提,左顾右盼一轮翻后,两眼一闭,算了,不管他的事,让四少爷到时候自己看吧,左右人哭一场就是了,早哭晚哭都得哭。
车未开到杨府,就先听见了哀乐,杨乾岁一惊,张望着说:“哪儿在办丧事啊?”
“嗯,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余前前打马虎眼回了一句,杨乾岁不懂他在说什么,追问说:“是哪家死人了么?”
余前前拍拍他的肩,让司机开快些,看杨乾岁的眼神都忍不住慈悲了。
虽然人是少爷,但糊里糊涂的活着,连亲爹死了都不知道,更别说三爷本是打算斩草除根的,虽然不知道昨晚为何没有狠下手来,但按照他的性格,也不会让这个小青年好受。
车停了下来,余前前下车给他打开了车门,抱着看戏的心态垂眼看着仍坐在车里的杨乾岁,终于肯解释一番:“四少爷,杨师座昨晚去了,请节哀。”
杨乾岁张望着挂白帘的杨府,呆着一张脸下了车,下车时脚却一软,踉跄着要倒,余前前想扶一把,忽有一双手伸过来扶住了杨乾岁。
余前前心惊,猛一看,是跟着杨乾岁的那个男人,不声不吭的,分明是个大个子,却从没惹人注意过。
杨乾岁勉强站定后一言不发,跟着余前前走进了杨府,前院正在摆席,宴请着陌生的面孔,有人的目光注意到了他,只是没认出这个脸色惨白的少年是谁,估摸着,难道是杨师长养在外的私生子?
他凭着记忆来到了后院,后院大堂被摆置成了灵堂,余前前自觉的离开了,却看见小军跟着杨乾岁一块过去了,心想这真是个不知礼数的。
女眷哀哀怨怨的哭声传来,杨乾岁脚下发飘的走到灵堂,一座棺木旁齐刷刷跪着许多人,有人闻声看来,自觉不认识他这个人后又扭头哭泣,直到站在一旁的杨乾时上来拉住了杨乾岁,沉默不语的从一旁拿来了一条白布系在他的额间。
“小四,去再看眼爹。”
杨乾时拍着杨乾岁的脑袋,推搡了他一把,杨乾岁麻木的在一群跪着的人的注视下,走到棺木旁看了眼躺着的人。
陌生的一张脸,仿佛只在梦里见过,两鬓斑白,苍老的不像样,眼睛禁闭脸色发灰,这的确是他的父亲杨立万。
“你是……”
守在棺木旁的二姨娘见到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人,哭太久了,她说话都不大利索了,身边是一个体型结实的女人搀扶着她。
“姨娘,大姐,我是……杨乾岁……”杨乾岁底气不足地说,二姨奶没想过来,大姐先惊愕的看着他:“你回来了?”
杨乾岁点了点头。
“……梁宇汉这个牲口,知道父亲走了,才肯把你送回来!”大姐杨月盈含泪痛骂了一声,上前一把搂住了杨乾岁,杨乾岁被动的跌入她的怀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哦,是小四啊。老爷,你放不下的儿子来了,你睁眼看看他啊,都长这么大了。”二姨娘看见杨乾岁触景生情,本来都要把眼泪流干了,这下又止不住的开始流淌。
二姐杨文鹃听见他们这么说,也走上前看他。
杨乾岁看杨文鹃,曾经他们两个的关系最为要好,只是她如今嫁为人妇,脸上是藏不住的疲惫。
“二姐。”杨乾岁喊了声,杨文鹃应声,撇过脸擦眼泪。
杨月盈松开了杨乾岁,二姨奶趁机摁着杨乾岁说:“小四,快给老爷跪下磕个头,你爹从前最疼你了,这次昏迷前,还喊着你名字呢。”
“哦,哦,”杨乾岁点头,立马跪下给棺材别扭的磕了个头。
他不知道这个头磕了多久,直起身子后发现其他人都开始自哭自的了,没人再看他,杨乾岁踌躇不安的默默退到了一边。
杨乾岁没感觉到多大的悲伤,只是彷徨不安。
在梁府的时间是静止不流动的,他现在才察觉到了什么叫做物是人非,记忆里的亲人大变样,要么变得苍老,要么变得成熟,显得他像个旁观者似的格格不入。
陆陆续续一些旁的亲戚跪了一会儿后就离开了,有孩子肚子饿的哇哇哭,他斜眼看去,是二姐匆忙抱着小孩离开,皱着脸的女童扎着两个小辫,瞧着四五岁的样子,也许是二姐的孩子。
他要在这跪多久,跪完之后又该回什么地方……
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把他拉了起来,杨乾岁看见了杨乾时,犹豫的喊:“三哥。”
“今晚是长辈守灵,明晚才是我们,可以走了。”杨乾时说,杨乾岁点点头,跟着他走出了灵堂。
他渐渐记起了杨府景置,觉得一切都眼熟,杨乾时的背景如此挺拔,杨乾岁终于站定,忍不住开口问:“三哥,为什么,爹他……”
杨乾时闻言靠在了墙上,他面色苍白显得阴沉,狭长的眼睛看向矮他一个个头的四弟。这人实在漂亮,只是脑子不太活络,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看来还没摸清楚情况。
拉起杨乾岁的手,手又长又细,粉雕玉琢一样没有茧子,是不常耍枪的一双手。
“前阵子的败仗,你了解多少?”杨乾时问。
杨乾岁思考了一下从梁子臻哪儿听到的消息,不知道从何说起:“梁伯,梁将军想进军北苍,然后被反击了,还有司令被活捉了,之类的。”
“就这些?”
杨乾时惊讶的语气让杨乾岁自惭形愧,“就这些……我被关在了院子里,没人跟我说话,所以我,不太了解。”
“被关在院子里?”
杨乾时心里明了了,终于认定眼下的四弟是完全构不成威胁的,与他相处也轻松了许多,两手抱臂缓缓说道:“梁宇汉手下有人克扣军饷,前线补给不足向上反应,梁宇汉却一昧包庇以至兵败。就是如此,他仍下令死守,让父亲去掩护他亲儿子在的部队撤退,简直荒谬。”
“亲儿子?”杨乾岁脸色一白。
“嗯,父亲因此错过了撤退的时间,回程路上被对方提前埋下的地雷埋伏,没撑过三天,昨晚去世了。”
杨乾时看杨乾岁脸色不对,只以为是接受不了父亲离世,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调侃,这是看不惯父亲对梁宇汉的效忠,认为父亲是妥妥的投降主义。
被人拿捏把柄就畏首畏尾。
杨乾时打心眼里对杨乾岁是埋怨的,认为父亲太过偏爱,为了这个小孩牺牲了太多上升机会,显得如此优柔寡断。
不过如今人走茶凉,杨乾时觉得也该翻篇了。他声音轻飘着,仍拉着杨乾岁的手:“小四,家里以后可只有咱们哥俩了,你得懂事。”
拖更了很久抱一丝……是反复写了几个版本都觉得写的很没意思,所以删删写写的不停修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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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谁家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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