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送行之路

杨乾岁被他点醒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所以就算一事无成也没有压力,但其实不少人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成家立业,扛起养家的重担了。

比如陈闻东,他去年就去办事处工作了,偶尔与杨乾岁的书信往来里,常常是对工作的埋怨。

他窘迫的低下头,对杨乾时表示:“我会去学的,三哥。”

杨乾时有自己的一番打算,他看杨乾岁是好拿捏的,就点了点头,而杨乾岁觉得三哥此时像长辈一样,情不自禁的低头。

“先办完这事再说,不着急。”

杨乾时看他勾着个脑袋,像个哈巴小狗,审视了一番后揉了揉他的头顶,发现他们俩也有相似的地方,比如下巴都尖,嘴巴都薄,用手遮住眼睛来看,他们的下半张脸很像。

这就是昨晚杨乾时没开枪的理由,可以勉强说是心有不忍吧。

其实当成儿子养也行,杨乾时冷不丁地冒出了这么个想法,而且越想越觉得不错,儿子嘛,不就是继承血脉传宗接代的,年轻的时候帮着自己做点事,等老了给他养老,虽然他们年龄相差不大,远看着却实在不想是同辈人。

爹啊你放心走吧,你惦念不下的儿子以后我替你养了,杨乾时冷嗖嗖的想。

“跟我来。”杨乾时对杨乾岁说。

他领着杨乾岁走到了前院,余前前早就在此等候,他身边是来吊唁的人,以任参谋为主的手下官兵。

任志远最先发现了看见了杨乾岁,但按下不表,直到见杨乾时还算和蔼地把杨乾岁介绍给他们后,任志远才松口气,伸出一只手说:“四少爷,你还记得我么?”

杨乾岁努力思索,和他握手,感觉到了他手心里汗津津的湿气,微微一僵。

“看起来眼熟,但说不出名字了。”

杨乾岁委婉的统一回答,发现他们都爱跟自己玩儿猜猜我是谁的游戏,可他连大姐二姐都要分不清了,哪里还能记住他们呢。

任参谋以前还是杨立万身边儿的副官,等董祁升迁走了后才轮到他上位,没少驮着这个小少爷骑大马。

“父亲离世,军中事务要仰仗叔叔伯伯么们了。越秋自知资历尚浅,以后会多跟各位学习。”杨乾时说起场面话也是流畅,其他人听了自然是推脱,彼此客气的互相吹捧了几个回合后,聊表哀伤,也算在礼仪上尽善尽美了。

等他们离去,任志远拿了一份电报给杨乾时看,“是梁将军发来的悼词,此外将军说不日会指派新的师长上任,目前还不知道名单。”

“新师长?我看他派谁来,能让手下人服他的管。”杨乾时语气里暗含挑衅,任志远只能当没听见一般。

他是十分纠结的,杨师长离世,任志远这个参谋处境就尴尬了,按照规章制度,他是要继续跟着新师长办事儿,可他又是杨师长一手提拔上来的,理应得帮衬下师座的儿子。

墙头草没有好下场,得做个决断才行,任志远又拿出手帕擦汗了。

杨乾时倒不纠结,他对任参谋不爽许久了,倒不是为人处世上有什么问题,只是杨乾时比较看脸下菜碟,而任志远这肥胖的体型老在他面前晃悠,让他看着心烦。

得找机会送他去见杨立万,杨乾时盯着任志远这么想着,任志远莫名奇妙背后一冷,又掏出了一份电报说:“还有一份,是梁将军的公子发来给四少爷的。”

杨乾时挑眉,杨乾岁一惊。

“念来听听。”杨乾时摸着下巴说,杨乾岁害怕梁子臻写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想自己一个人看,但不敢跟哥哥顶嘴,只能为难:“这个……”

任志远是提前看过的,他语气平缓的诵读。

“致杨师长之子杨乾岁:

今平安归家否?昨日匆匆一别,未及从容话别,致有悻悻之感,心中甚为歉疚。我已自省,实不应强留于你。君归心似箭,我已深知矣。唯愿闲暇之时,惠然肯来,不吝赐顾,勿使景明为君所忘。

梁景明顿首。”

任志远读完,还挺高兴的提了一嘴,“四少爷跟梁团长关系很好啊。”

话没说完,他就察觉到杨乾时的脸色不好看,识趣的收起了笑,严肃的说:“但话又说回来,四少爷,眼下时局紧张,你们还是少来往吧。”

杨乾岁迟疑的点了点头。他听着内容文绉绉的,难以想象是出自梁子臻的手下。

看他似乎恋恋不舍,杨乾时眯起了眼。

也是,都在梁府住着,很难说没养出点感情。这四弟长得又是水灵的,性子能这么不谙世事,想必梁府除了关着他,也并没苛待什么。

但杨乾时可不想在身边养一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人,他眼神放空了一会,留下一句“小四知道分寸”就离开了。

“诶,这电报……”任志远没喊住杨乾时,杨乾岁眼巴巴的看他,任志远就给他了。

杨乾岁拿着左看右看,读了又读。

晚上睡觉的房间离灵堂不远,洗完澡出来,还能挺见远远的传来恸哭的声音,听起来是已经不再掉眼泪了,而是一直哀攸的嚎叫。

躺在床上的杨乾岁一直熬到深夜也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穿上鞋,看小军躺在外屋的长椅上浅眠,就扯了下他的袖子,小军眼睛就睁开了。

长椅很狭窄,只够肩宽的小军躺着,但杨乾岁还是翻了上去趴在了小军的身上,靠在了他的胸膛上,情绪低落地说:“把我的耳朵捂住,外面好吵。”

小军用手捂住了他的耳朵,又听见杨乾岁说:“我听见你的血在手心里流动的声音,还有你的心跳,声音也很大。”

这个要求太强人所难了,小军试着放缓了呼吸,居然真的强迫心跳没有原本跳的这么急了。

“小军,我想哭。”杨乾岁闷闷地说。

小军低头用脸蹭他的发梢,黑漆漆的眼睛看着屋顶,“哭吧,我在这。”

有时候杨乾岁甚至感觉不到小军是个人,他或许是鬼怪之类的东西,没有情绪,没有喜恶,没有过去,但这样的人始终陪着他,让他可以无所顾忌的依靠着,把什么心里话都说给他听。

“父亲是除了母亲以外,最爱我的人。”杨乾岁闭上了眼睛。

“他给我写的一封封信我都还留着,小时候他无论到哪儿都要抱着我,他夸我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是上天赐给他的宝贝,但是他现在死了,我跪在他的棺材前看着他,居然哭不出来。”

小军感觉领口的衣服湿热了,是发抖的杨乾岁流下的眼泪,“我看着他,我竟然认不出来他,他,就躺在那,他死了,以后没人给我写信了,没人喊我岁宝了,我以后就是一个人了。”

躺着哭,眼泪就容易灌倒鼻子里,杨乾岁涕泪连连的被小军扶了起来,后知后觉的说:“为什么不让我早点回来见他一面……呜呜……他走前都没见我一面……在,在梁府分开的时候……就是最后一面了!”

他情绪低落的哭诉了许多事情,把小军的衣服都快哭湿光了,直到这阵子过去,他哭的要喘不过气,头晕目眩的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呼吸。

小军的眼睛习惯了黑夜,看他蹙眉喘息,于是歪头,手挑起他的下巴,一手捏住了他的鼻子,深吸一口气后张嘴含住了他的嘴,给他渡气。

渡完一口气,他缓缓分开,看杨乾岁的眼睛哭红,依然上气不接下气,于是又吻了上去。

前前后后渡了七次,杨乾岁才撇开了头擦嘴,轻声说:“不用了。”

小军穿鞋出门端了盆温水,打湿毛巾来给他擦脸,杨乾岁哭完感觉舒服了许多,困意也就上来了,小军给他搂到床上盖好被子,看他眼睛迷迷糊糊闭上了,就要回去。

却被杨乾岁拉住了手,小军一顿,转身躺在了他的身边。

第二天晚上轮到小辈守灵,大姐和二姐带着她们的夫婿守了前半夜。后半夜交接后,只剩杨乾时和杨乾岁双双跪在棺材前的蒲团上,杨乾岁护着长明灯,杨乾时时不时站起来更换灵牌前的三敬香。

因为白天休息了很久,他们都没什么困意,杨乾岁望着烧着的灯火发呆,听见杨乾时喊了他一声。

“小四,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梁家人对你还好吗?”杨乾时幽幽地问,他是个阴鸷的长相,面色青白两眼细长,英俊有余,阳气不足。

杨乾岁知晓了一些父亲和梁府之间的恩恩怨怨,尽量往平淡里说:“我不常见梁将军,梁伯母和梁家小姐对我很好,梁哥,”他意识到喊错了懊恼地甩甩头,“不,梁团长,小时候我们很亲近,长大后疏远了一些。”

杨乾时缓缓扭头,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杨乾岁低下了头,看着灯上闪烁的火焰,觉得瞒不住他,索性说出了心声:“梁家除了不让我离开以外,待我不薄,我在那边过得很开心的。”

话音落下,杨乾时面无表情,挥着手扇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一声在安静的灵堂响起,杨乾岁没反应过来,怔住了,直到脸上红了一片,才不可置信的看向他,手摸上刺疼火辣的地方。

“三哥?”

“乾岁,你还记得你姓杨么?”杨乾时说,杨乾岁第一次被人打,悲愤交加,但听见他这么说,还是立刻点了点头。

“你是被梁宇汉扣下的人质,这些年,军政府提起数次想要外调父亲给他升官,他放心不下你,没去,甘心被梁宇汉像个拉磨的驴一样使唤。”

杨乾时分明打了他一巴掌,又用手蹭了蹭他泛红的脸颊。

“去年父亲大胜上京军队,让梁宇汉敛财无数名声大噪,可自己却因为整夜整夜不睡累垮了身体,积劳成疾。可梁宇汉得寸进尺,休整不到一年,又把人派往前线,因此让他送了性命,至此,你还觉得梁家‘待你不薄’?”

“你们之间隔着一条命。”

杨乾时的声音是冷酷又绝情的,桩桩件件跟杨乾岁交代明白:“你瞧见他两鬓白发,那是那年中秋带你去梁府回来后,一夜之间长出来的。”

说完这话后,杨乾时停顿静默了一会,最后遗憾的重重叹息,留下一句狠毒的话:“父亲抱憾终身的事,就是没能接你回家。如果他知道你已经乐不思蜀,恐怕能多活几年。”

杨乾岁迟钝的摇头,“三哥,我不知道这些事。”

三炷香要烧到尽头了,杨乾时起身又取了三炷香点燃换上,他走回来,将蒲团拉近了些,重新跪坐在杨乾岁身旁。

看他红了半边脸的傻样子,杨乾时叹息,恢复了温柔的模样,用手替他揉了揉脸,“我刚才气急了,下手没轻重,疼吗。”

“……疼。”杨乾岁觉得委屈,嘴里酸溜溜的。

“你疼,哥哥心里更疼。”杨乾时俯身慈悲的拥抱住杨乾岁,:“我们才是血连着血,心连着心的。”

杨乾岁喃喃地说:“我记住了,三哥。”

见他听进去了,杨乾时脸上浮起来笑,不枉他浪费了这么多口水。

第三日,封棺入土。

长长一队人排列着,杨乾岁和杨乾时额头系着白布,手持一根哭丧棒走在抬棺前头,人抬的纸马开路,棺材拉在木车上,后面跟着一尾纸房,纸人,纸元宝搭成的山,女眷们稀稀落落的走在队尾,一路撒着纸钱,放着鞭炮,街道上空荡,都被站岗士兵赶走了。

白纸满天飞,杨乾岁仰头看,它们像雪一样飘飘洒洒,势要铺满了整条通往城外的街道才肯罢休,杨乾岁想伸手接住一个,却怎么也抓不住,怕被人察觉,他也不好动作太大。

坟址在他母亲旁边,是杨立万千算万算算出的风水宝地。

看着棺木入土,埋土,坟前烧了纸贡品后,子孙又要挨个去坟堆前磕头。

他跟杨乾时一起走上前,跪下,磕头,磕头时,杨乾岁闻着地上泥土的味道,安心了许多。

磕完头后他站回在杨乾时身边,回想起杨乾时跟自己说过的那些话,皱眉想着许多前事。

杨乾岁对梁宇汉的凉薄是做了准备的,他早就看出了,梁伯伯是个看似和蔼,实则狡猾的长辈,对自己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哭诉时说父亲是他的结拜兄弟,可是连葬礼连不肯出面,俨然是卸磨杀驴的姿态。

可是梁子臻,我父亲掩护你撤退后中了埋伏,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坟前的火堆烧的正旺,烧的杨乾岁面前的景象都模糊了,杨乾岁从口袋里掏出梁子臻写给他的那封信,又看了一遍,见没人注意他,团成一团,扔进了火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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