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定海坐在火车车厢的位置上翘着长腿,马靴锃光瓦亮,他眼瞧着窗外的风景倒退的越来越慢,下刀的动作快了些,他不禁懊恼,不该嘴馋削这个梨的,水黏了一手不说,这下还没时间啃了。
“师座,要到站了。”副官来提醒了声,“您这梨,要不扔了吧。”
“扔了太浪费,赏你了。”
薛定海噌的站起来,把削了一半的大黄梨扔给了人,然后绕过他去水池洗手,顺带对着镜子打理了一番自己油光水亮的大背头,把垂下去的几根散发重新捋了上去,才满意的带上帽子。
这真是个精气神十足的小伙,这个年纪就当上师长了,前途无量啊薛大海,好好干,以后争取也弄个司令当当!
“师座,帅得很,别照咯。”副官又苦口婆心的喊了一句,薛定海再三确定仪表无误后才过去,还从副官那儿接过一根拐杖,他呦呵了声,这阵仗还挺装的。
副官小林解释说:“您去顶的队伍,是被杨司令一手的带出来的,现在人没了,那边难说是什么情况,况且还有杨越秋这个烫手山芋在,您千万要稳重些,少说话,多办事儿!”
被啰嗦话烦的耳朵都要起茧子的薛定海摆了摆手,杨师不好惹他又不是不知道,就是知道,他才愿意接这委任令的。
“我就天天听你唠叨这个了,下次再说,军棍伺候。”薛定海不耐烦的下意识挠脖子,“诶,我内梨给我洗洗兜着,我到地儿再吃。”
小林推搡了他一把:“没有了,叫人扔了,快,警卫兵都下车了。”
“什么?你们年轻人真是没饿过啊!”
薛定海愤懑不平的理下领口,随机摆出一副庄严的面相来。
杨乾岁跟着任参谋坐在暖日冷风里等了半晌,本该是杨乾时来接见,奈何对接事务多队伍里走不开,就让余前前给杨乾岁找了套参谋的灰蓝色军装,让他去有点事儿做。
任参谋看见杨乾岁后嚯了一声,看他一扎腰带,腰勒的只剩那么窄窄一段,就从长辈的角度出发关心:“四少爷太瘦了,这腰随便来个兵都能两手握着给握断咯,要多吃点饭啊。”
杨乾岁不好意思的松了点腰带,“饭是没少吃,就是不见长——任参谋以后不用叫我四少爷,不如叫我乾岁。”
这可不行,万一哪天被杨乾时这个小心眼听见,不得多心?
任参谋想了想,询问:“我倒也没这么大的辈分,不知少爷表字是……?”
杨乾岁摇摇头,灵机一动说:“要不参谋给我取一个吧。”
这段时间任参谋对杨乾岁颇为照顾,毕竟任参谋对杨师长还是忠心耿耿的,现在人没了,忠心又不能放心给杨乾时这个阴损的家伙,只能化作慈爱,放在了杨乾岁身上。
听着话任参谋立刻紧张了起来,汗哗哗的往外冒:“我给你取?这,我得认真回去好好想想……”
“那就拜托任参谋了!”杨乾岁与他握握手,这次他带上了手套,终于不感到别扭了。
任参谋也是很想改掉自己这毛病的,找了个老中医看,老中医给他扎了几针,给他放了一堆血,第二天虚的他一头栽倒在了办公室里,吓得再也不敢治了。
他们又唠了些家长里短,本来不大相熟的人就成为好友了,任参谋看杨小四是个人美嘴甜心善的,颇为满意,提起自家有个宝贝明珠,也是十分漂亮,想给两人介绍一番。
杨乾岁一听,羞脸的拒绝了,表示现在自己一事无成,怎么好意思成家呢。
迟来的火车腾着热气呜呜驶来,入站的火车停靠在了站台,车门随着又一声鸣笛打开,车头冒出了滚烫的蒸汽。
警卫兵一拥而下排列成队,走下一个身着军装,马裤扎在马靴里的一条长腿迈出来,披着水獭毛领大衣在肩上的魁梧男子,长相是瞧着年轻,风流倜傥的,只是这架子摆的忒大,持着根手杖慢悠走来。
“薛师长,一路长途跋涉辛苦了,我是任志远,这儿的参谋长,喊我老任就好。”
任参谋自有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看新师长阳气知足,立刻来了套热情的说辞,“早就久仰一三七混成旅的大名,想不到薛长官竟然那么年轻,让我这样的老家伙惭愧了。”
薛定海深吸一口气,觉得盛州的空气比陵山那边儿潮点,他新官上任,喜气洋洋的拍拍任志远,“害,老任是吧,瞧您也就五十多,正值壮年呢。”
四十来岁的任志远语塞了一番,副官小林见他僵住,立刻意识到自己长官说错话了,挤上前跟任志远握手说:“任参谋好,我是副官小林,让你们久等了。”
小林的视线移向跟任志远身后的杨乾岁,迟疑了一番,这少年看着貌美年轻,莫非是任参谋的儿子?
“这位是……”
“这是杨师长的儿子,杨旅长的弟弟。旅长有急事赶不来迎接,但重视薛师长初来驾到,就让他来代为迎接了。”任志远退后一步,背后轻轻推了把杨乾岁,把他推到两人面前。
薛定海这才瞧见,吃了一惊,“诶呀,你小子长得排场的很,要是个儿高点就完美了。”
看人一愣,他又找补了一句,“不是说你个儿矮,就是我看你就这么大。”
他食指跟拇指比划了个长度。
察觉杨乾岁一愣,小林急忙拉下他的手,“我们长官的意思是,看杨先生觉得亲切。”
杨乾岁心里十分紧张,想着自己是代表哥哥,他对着薛定海的打趣无动于衷,露出一个规整的笑,“这意思我明白,薛师长性格直爽,一瞧就是好相处的。”
他侧身:“家兄在满堂春摆了酒宴为薛师长洗尘,不如我们移步再谈。”
“是么!走,我还没尝过盛州菜。”薛定海揽着人就走了。
跟在一旁的任志远看杨乾岁表现的不错,为他提着的心悄悄放下了。
杨乾时那边忙着吵架呢。
因为打仗,有个旅直接少了两个团的人,眼下招兵又招不来,那个旅长不愿当光杆司令,报告到上面说要把他们师的三个旅人数匀匀,改编下几个团。
杨乾时跟另外一个旅长孙卫昌自然不愿意,孙卫昌想让他先将就将就,未来一段时间不会打仗了,他可以慢慢招兵。杨乾时的意见更为霸道,就是直接把这个小破旅并到他们旅来归自己管。
旅长邵振刚自然不可能答应,手下人少,领的晌就少,他拿的就少,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一群人争论了半天也没说出个结果,最后一致决定交给新师座去处理。
他们吵闹了一路,概括下来就是杨乾时拱火,邵振刚发火,孙卫昌熄火,杨乾时再拱火,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一直到满堂春的包厢外才平息一番,鱼贯而入的进了包房。
屋内本来是很平和的。
薛定海虽然说话实在让人讨厌,但碰上了任志远这个任人欺负的软面包和杨乾岁这个不谙世事的好青年,加上还有小林,一旦察觉不对立刻拉回话题,饭桌上反倒其乐融融。
直到他们三个进来打破了屋内的平静,他们一齐朝薛定海行了个军礼,薛定海撂下筷子也站起来回了个礼,沉不住气的邵振刚先开口,“师座远道而来,本来我们也一同去接您,只是眼下有这么个事,需要您来定夺一番。”
他们三个落座,孙卫昌这个中立派把事情简单的讲了一遍,并且把自己和杨乾时的意见也一并上报。
刚到地儿连顿饭都没吃上的,薛定海就要处理这么个事儿,按道理说是要不乐意对,然而他对此事颇有兴趣,问道:“北苍战事我虽没参与但略有耳闻,战况惨烈丢了上京不说,杨师长自己也赔进去了。”
这话说的难听,杨乾岁忍不住看他,杨乾时更是把眉毛一挑。
邵振刚坐下来抱着手臂说:“可不是,当时还有四十七师的两个旅,其中就我们旅是动员最多,贡献最大,要不是我们牺牲奉献,死的人还要更多,所以我绝不同意合并的。”
“哦!那确实。”薛定海点了点头,“那老邵你的想法是什么?”
“这个嘛……招兵能把人补上是最好,只是眼下时局动荡,不知道要招到猴年马月去,我记着盛州除了咱们师,还有两个独立团,要是能把他们收编到我们这,也不错。”
杨乾时冷眼看他,假笑道:“我说呢,原来是抱着这个心思。”
邵振刚瞪了他一眼。
薛平海捏着小酒杯悠闲地说:“主意不错,但我接管的是咱们师,不是盛州,这盛州地界上的独立团自然也不归我管。”
被拒绝的邵振刚一噎,孙卫昌说:“是这个理,况且独立团是将军抓在手上的,不会轻易放给咱们。”
“我倒是有一个注意,老邵你们来迟了,先分别自罚三杯,我就先给你们解决。”薛定海兴致勃勃地说。
杨乾岁正听得一头雾水,坐他旁边的小林忽然拍了拍他的肩,低声说:“杨先生,陪我出去抽根烟吧。”
这是要做什么?杨乾岁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起身跟小林离开,桌上的人除了杨乾时撇看了一眼,其他人都不甚在意,罚酒的罚酒,吃菜的吃菜。
这层楼外有个宽敞阳台,小林跟他走出去把烟点上后,又递给了杨乾岁一根,杨乾岁迟疑的接过,夹在手指的却不抽。
“哦,是我冒昧了。”察觉到杨乾岁不吸烟,小林道歉了一声,把夹着烟的手拿的远了些。
杨乾岁后知后觉的知道,原来是包厢里的人要谈事儿,他们俩身份太低,连旁听都不够格。
想到这他不禁气馁,小林心细,察觉到他情绪不对后,好奇地说:“杨先生有烦恼?”
“我只是……有些迷茫。”杨乾岁说,小林不觉得他这个身份的小少爷能有多大的难事儿,只是打发个时间,问道:“如果不嫌弃,可以说给我听听。”
“小林,你是怎么当上薛师座的副官的?”杨乾岁没只说,而是反问小林。
小林以前活得凄惨落魄,是不愿意跟别人提起的,他为难的沉吟了片刻,杨乾岁立刻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我哥有意让我去给他当副官,但我没有经验,所以想了解一下。”
听了这话,小林惊讶地问:“杨先生你是杨师长的儿子,何必要给自己的兄弟当副官,直接跟梁将军说一声,他一纸委任状不就发来了?”
杨乾岁摇头,含糊的说:“不瞒你说,我与梁将军,有些过节。实在开不了口。”
这话把小林逗笑了,他乐得咧嘴,“你?与梁将军?”
知道小林是觉得他们两个身份天差地别,并不相信,杨乾岁也不欲多说,眼神飘忽地说:“是,所以我不大想进入军队了。”
“这样,我明白了,”小林点点头,他当是什么,原来是小孩不想上班,“这简单,我看杨先生今年,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正是出国留学的好时候。”
“出国留学?”
“是,留洋毕竟是镀层金回来,杨旅长没道理不同意,这一去就是三四年,时过境迁,到时候杨先生自有不同的心境和主意,也不会想现在这般茫然了。”
小林耐心扮演着知心哥哥的角色,他觉得深交一个小少爷对自己没坏处,于是在他思考的时候先开口道:“说起来,还不知道杨先生名字。”
“哦,”杨乾岁回神,“我姓杨名乾岁,字嘛……你暂时先叫我小四吧。”
小林听出里面有隐情,但他喊人小四,说实话实在是高攀,只能含糊盖过:“这样啊,我叫林越。”
他们两个都是心思敏感的人,聊的虽然听着赏心悦目,但都捏着分寸,注意着距离感,直到掐表一看时间差不多,才带着杨乾岁回去。
想不到一进门就听见酒杯砸到地上碎裂的声音。
是杨乾时砸在地上的,他黑沉着一张脸,看见站在门口的杨乾岁跟林越,直接站起了身,“薛师座,这顿饭我恕不奉陪,先行告辞了!”
说罢走到门口,拽过杨乾岁就离开了。
走前的门没掩好,还听见邵振刚借着酒精大声嚷嚷:“去他妈的杨老三,先前就仗着杨师长的名作威作福,也不看看,现在我们师已经不姓杨啦!”
杨乾岁蹙眉想要扭头,转眼一眼杨乾时阴暗的可怕的脸色,最后还是忍住不言。
任志远坐立不安的想要追上去,被坐他身边的薛定海惬意地喊了一声:“任参谋,起来干嘛?来,喝酒呀。”
于是他僵硬着坐了回去,强颜欢笑的倒了杯酒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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