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都大狱之中,一披着黑色大氅的男人从风雪之中走来。额上,发上都落了雪。他面色冷肃,略带厌恶之意。
冬日本是万物萧寂冷清之时,北夏帝步入那暗黑的甬道,数不清的恶意便似层出不穷的腐烂虫蚁从四面八方涌来。关押的重犯透过牢房,漆黑带着新痂的手不断往前伸。那弯弯曲曲带着恶臭的爬虫便径直往长靴爬去。
北夏帝衣摆一掀,入了刑讯房。
审讯的小吏早早候着,刑柱上吊着的人还剩半口气,嘴上都是咬出来的血。
“余大人,埋伏在勤政殿的刺客都是些不怕死的死士。下官那是把看家的本领都拿出来了,恁是一句话也没吐出来。您向陛下说说情……”那小吏浑身冷汗,紧跟着身侧穿着黑衣的余晖。
余大人常侍奉左右,应当是能够说得上话。他也只能如此祈求,不然陛下转过头治他个办事不力的罪名,他便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要说也怪这些人,南梁都已然国破,不知非要在勤政殿闹这一出是为何?
真是嫌命不够长了。
余晖警告地看了那小吏,抬步跟上了北夏帝。
此事着实蹊跷,北夏帝瞥了眼死士。挂在刑柱上的东西扯出一个恶心的笑来,上面沾满了腐蚀过的蛆虫,再血肉之中翻滚。
南梁和北夏的死士训练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言语诱之,毒药制之,左右不过一死。
那渗着腐朽蛆虫的东西摇晃着,脑袋偏向一边。不说话,不求饶,也不看人。将底下的人忽视了个彻底。
北夏帝挑了一个烧红的烙铁,随意印在血污的蜈蚣身上,这人陡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两边吊着的人忍不住侧了侧头,即便是按照活死人培养的死士,也终究是血肉之躯。
“杀了我,杀了我。”
“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啊!”
虚弱的嚎叫穿透了牢房,落在南梁帝梁璟的耳中。他闭着眼,辨不清神色。倒是一同关押此处的侍从按捺不住,咬着牙道:“陛下,这……他们不会出卖陛下,但北夏这个暴君如此行径,陛下今次纵使身死,也未必能够保全南梁百姓。”
冷泉是个暗卫,誓死效忠南梁皇室的暗卫:“陛下,回头还来得及。若是明日上了刑场,南梁皇室血脉将会自此断绝。”
南梁帝睁开眼:“南梁亡国,非一日之寒。民心不在,纵使保全自身也是苟延残喘。”
冷泉道:“陛下!”
“瑶妃被北夏帝带走,并非性命攸关,陛下何必执着救她。”
南梁帝温柔地抚了抚腰间的青鸟环鱼佩,眼中闪过一丝颓丧,瞬间消失不见:“赎罪。”
门吱呀一声开了,内里走出个高个儿男人来,手上那张纯白绢帕沾染了粘稠的血迹。冷泉浑身一僵,鼻尖先是闻到一股恶心的肉味,紧接着才在门内看见了被片掉的白骨,还有一个双目涣散,被活生生吓死了。
这暴君……
北夏帝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上黏腻的绿色汁液,斜了一眼,目光在那通透的青鸟环鱼佩上停了一瞬,提步走了。
冷泉后知后觉,这暴君不是来审讯,而是来震慑。
……
冬三九,冰冻三尺,大雪纷飞。
勤政殿内烧着银丝炭,窗户上糊着明纸,整个屋子暖烘烘的。施瑶穿着兔绒长裙,扎着垂髻,靠在床头打盹。忽而寒风将窗户捅了个大口子,呼嚎着往里灌来。侍立的宫婢转身查看,转而被精准砍中后脖颈。
她吃痛得容扭曲,转过身看见一张明媚妖冶的脸。那道斜飞入鬓的眉一挑,快狠准又来上一道。
正是施瑶。
她什么也没要,就扒走了丫鬟身上的那身宫装。用鸣蜩早就备好的铁丝将这粗制滥造的铁环拆开,露出红肿的手腕来。推开门,站着的人正是鸣蜩。
冬三九,是一年之中最为寒冷的一段时日。亦是南梁帝的行刑日。
鸣蜩面色复杂的看了施瑶一眼,抿了抿唇,将所有的话都咽进了肚子里。
不能说,若是泄露半分,凭着娘娘和陛下的感情。今日她定然会独闯刑场,那一切都功亏一篑了。
“娘娘,今日北夏帝于皇城之外召见百官。听说要选其能人管理南梁,再加上……总之整个南梁的人都涌了过去。今日是出宫的最佳时机。”鸣蜩半遮半掩说道,将施瑶头上的发髻拆成宫婢的样式。将地上砸晕的宫婢堵了嘴锁在床头,带着施瑶便出了门。
施瑶一边走,将手中的妆粉和了些烧黑的炭粉,一并匀了抹在脸上。风华敛去,不似贵人,倒像是膳房刚招进来的烧火丫头。
宫中今日静寂地不像样,施瑶心有疑惑,但很快便追上了出宫的车架。那是一个三十来岁左右的面生姑姑,气息沉静,像是个练家子。
姑姑道:“来了?想出宫的人多了去了,今日既然你们找到我,便必须得听我的。”
鸣蜩陪着笑脸道是,又问什么时候出发,不动声色将手中的金叶子递了过去。
那姑姑接过来咬了咬,道:“跟着,官爷们问话都把尾巴给我收好了,不许抬头。要是东窗事发,你们就自求多福吧。”
鸣蜩连忙应是,还拉了一把施瑶的手。
施瑶:……其实我觉得这演的有点假,一个习武之人怎么会来到南梁宫当一个采买姑姑。不会是哪儿来的细作吧?
她正欲再看,那姑姑扭了扭腰,往南大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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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门菜市口,摩肩接踵,街上站满了人,一点声音也没有。百姓们如丧考妣,阴冷的天儿额上却吓出了冷汗。
里三层外三层布满了北夏铁骑,玄黑铁甲泛着寒光,个个佩着长剑,凶神恶煞。
台上高坐着一位青年,面色白皙却宛若修罗。
台下,是满脸横肉的刽子手。
今个儿是什么日子,众人皆知。
南梁亡国之日,南梁帝身死之时。
即便是举国而降也逃脱不了身死之运,南梁百姓心中凄恍,竟不知还能否活过明日。
南梁帝梁璟看了看天色,午时三刻快到了。
“陛下怎么还没到,莫不是出了什么差错?”赵虎大咧咧嚷道。
陈述淬了一口,实在不想与此等粗人为伍:“口无遮拦,真不知你是如何活到今日的!”
赵将军虎目一瞪,就要怒骂,却见正坐其间的祝凛站了起来:“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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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瑶就知道会出问题,但好消息是跟着那会武的姑姑 ,她和鸣蜩算是跑出来了。但左脚刚迈出南门,紧接着便有一队护卫从身后赶来。
“拦住她们!”
这还得了,施瑶眼睁睁看着那姑姑跟道闪电似的不见了。鸣蜩夺了不知哪位显贵放置在其中的马,一把将施瑶拽了上去,疾行至闹市。
但身后跟着的人却越来越多,整个街市都乱了起来。这些人跟个臭虫似的紧追不放,鸣蜩低声道:“娘娘您先找个荫蔽的地方将外袍换下来,奴婢先溜一圈回来接您。”
这身宫装确实打眼,施瑶点头,借着鸣蜩的劲儿翻身下马,在地上滚了一圈。
摆摊的小贩目瞪口呆,你了半日都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施瑶瞪了他一眼:“闭嘴。”
说罢转身入了小巷当中,四周搭建着民居,穿堂风吹得人脸颊都快冻掉了。施瑶搓了搓通红的手,她须得露天席地将身上这身豆绿宫装换下来。
她往前跑了一段,将身后的嘈杂落下。便疾步走,便解开衣衫,确有些羞赧。恰好这停着一辆朴素的马车,并未刻上乐都世家贵族的名号,朴素五华,名不见经传的模样。
四周也无人,施瑶干脆爬了上去,一入内,她便察觉此间有人。
还是一个男人。
施瑶生怕他喊叫惹来人,伸手将人捂得严严实实的,轻声道:“别动别动。”
这人果真不动了,十分安静。冰凉的肌肤贴在她的手上,那双手都变得滚烫起来。
施瑶装可怜:“这位大哥行行好吧,我本是良家女。那家恶霸非得强掳了我做小妾,我宁死不从,但奈何那人有权有势,家中恶仆极多。今日也是运气好,碰见了好心人相助,这才得以从狼窝脱身。”
“但那人心狠手辣,色中恶鬼。下了死令要把我捉回去,我只得乔装改扮。哥哥你就行行好,借我这马车一用,换身衣裳便回。”
那人嘴唇未动,倒是一双黑漆漆的眼一眨不眨盯着施瑶。
施瑶眼中挤出一丝水雾,瘪着嘴可怜巴巴的看着。
半晌方才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这人越看越眼熟?
“陛下。”
外间有人跪地,喊道。
施瑶抖了抖。手先抖,身子歪了歪,咽了咽口水。
“那则消息是假的,此处并未有神医的踪迹。”
眼见着里面的人没有任何回应,那人继续喊道:“陛下。”
陛……陛下,真会乱说话,总不可能是北夏帝吧。
施瑶惊疑未定,弹射开坐在马车一侧,眼也不眨地看向端坐此间的男人。
玄色长靴,玄色长袍,乌黑长发,黑不溜秋的眼珠子。
活像一只象征着不幸和噩耗的乌鸦。
还真是那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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