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水里泡着一个人!”
小五挤到前面,果见水面浮着一位少年。
衣裳华丽,阳光下泛着柔和靓丽的色泽,尤其腰带上悬挂的那枚玉佩,温润剔透,毫无杂质,精雕细琢,九龙逐日,栩栩如生,是个价值不菲的宝贝。
她眼珠子一转,扯开嗓子哭道:“哥哥!”
于是,大庭广众之下,她拿树杈捞起少年,趁人不备,摘走那枚玉佩。。
有人取笑道:“小五,你前天不是才刚死了阿爹,怎么,今天哥哥也死了?!”
小五回嘴道:“你想认爹也没谁阻拦你。”
“呸!”那人厌恶道:“活该你得一身脏病命短!”
“丑八怪!”
“癞蛤蟆!”
小五丝毫不在意议论,堂而皇之的背走了尸体。
说是背,其实是“拖”。
她才八岁,常年要饭,营养不良,脸色蜡黄,长满不知名疮口,头发乱糟糟的,加上身量窄小,看起来不过五岁。
而少年身材修长,在她背上,两条腿拖拖拉拉。
这样下去,没到山神庙,自己就先半路累死。
小五心念一动,便带他到一个不大的土坑旁,这里地处偏僻,除了飞鸟禽兽,几乎没人的踪迹。
那是她闲来无事为自己挖的,没想到先给外人用了。
她摘下那枚玉佩,剥去少年衣袍,将只着雪白中衣的少年丢进一个抓野猪的陷阱。
有自己给他收尸,这小子福气不浅。
不过,看在这块玉佩和衣裳的份上,小五姑娘又添了两把土,不让他曝尸荒野。
“有的吃喽!”小五兴高采烈的去换钱,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冷冷的:“还我玉佩!”
小五浑身一哆嗦,撒腿就跑。
却在转弯时,被少年一把抓住。
小五吓得闭起眼睛,口中念念有词:“玉皇大帝王母娘娘,我不是有意偷东西的……”
念了一会儿,少年轰然倒地。
小五睁开眼睛,大着胆子用脚踢了踢少年。
少年哎呦一声,呕出一滩黑血。
“你是人啊!”
少年‘嗯’了一下,便晕倒过去。
小五看看手里的玉佩,又望望地上躺着的人,一咬牙,决定救人为重。
“这可是你欠我的,将来要千倍万倍的还我!”
怕深夜野狼出没,小五千辛万苦把他弄到山神庙时,人已经虚脱,靠着墙壁睡觉,可胃里空空,肚子不断打鼓,实在不能入梦,便借着月光,端详这位少年。
但见他长眉凤目,鼻梁秀美,薄唇紧闭,睡觉时双手交叠放置胸前,极其文雅,像戏上演的大家闺秀。
小五看他很顺眼,少年也觉小五品性纯良愿意亲近。
初始,两人话并不多。
大都是少年在庙里养伤,小五出去摘野果子,回来后,两人围着火堆排排坐吃果子。
小五说不上照料他,只不过觉得有个人陪着挺好。
便是野狼闯进来,要死也是死一双。
黄泉路上,有人作伴,何其美哉。
两个人就这样过完夏秋两个季节,来到冬日。
冬天没有野果子摘,也不能指望天上掉馅饼,小五自治一张弓,用竹篾作箭,倒能隔三差五猎回来一只兔子填肚子。
少年吃的很少,大部分留给小五。
小五也不客气,反正是她养活男人,断没有委屈自己成全别人的道理。
这年冬天,出奇的冷,连续三日风雪交加,吃光了存货,接下来便是饿肚子。
少年说他出去打猎,小五瞧了瞧他弱不禁风的小身板,抄起弓箭便出了门。
谁知这风雪邪门得很,越来越大,北风吹得睁不开眼睛。
饶是她在这山上生活了两年,也迷失在风雪中。
她躲在山洞里,又饿又累又困,莫名又想起少年那块价值不菲的玉佩。
若不是那块玉佩,现在吃饭的时候也不会多一张嘴,也许还能有点干粮,她就不会饿着肚子大雪天上山了。
事已至此,再多抱怨也无用。
小五蜷起身体,保存体力。
“小五——!”清爽的少年音把她从睡梦中叫醒。
一张憔悴不堪的脸蓦然出现。
小五眯着眼睛:“雪停了?”
还没来得及为这份冒着生命危险上山找自己的情义感动,洞口便多了几位黑衣人。
少年急切的说:“仇人!”
小五热乎乎的心瞬间冷成冰,无奈笑道:“所以,你是被他们追杀才上的山?”
少年抿了抿唇。
一切尽在不言中。
“借弓箭一用!”少年抄起弓箭,簌簌几下,百发百中,经过打磨的竹尖竟然刺入皮肉!但构不成致命伤,那些人见他们弹尽粮绝,更嚣张起来,可惜没得意多少,便扑通扑通的栽倒。
原来,少年在箭尖淬了剧毒。
少年眼明手快,迅速拾刀收割了他们脑袋。
他一手提起还有温度的脑袋,一手握起小五的手。
浩浩荡荡的积雪林海,数不胜数的黑衣人正往上爬。
他相当体贴的问了句:“怕不怕?”
“死了第一个找你报仇!”
少年莞尔,把脑袋交给她:“一个五文钱。”
小五接过:“成交!”
有了武器,弱者便成了强者。
少年挥舞长刀,斩落一个又一个脑袋,小五捡了一个又一个,多到抱不住时,便堆在松树底下,摞成小山。
五文钱,五文钱……
好多好多的钱,说不准都能买一套小房子了!
总有敌人挥刀向她,总被少年格挡开,然后脖子脑袋分家,贡献出五文钱。
万万没想到,这帮敌人玩阴的!
另一拨人估计黑衣在雪地里太耀眼,全部换上白衣,头发用白布裹住,匍匐着,即便认真看,也很难看出膝盖深的雪窝里趴着一群黄雀。
小五数钱数的正开心,被人偷袭,少年反应极快,一刀砍掉那人胳膊。
长剑飞到半空,钉入雪中。
少年说:“捡起剑,十文钱!”
小五双手拔剑,少年刚砍完一圈,下一圈正在迅速包围。
二人背对着背,极目远望,全是敌人。
黑衣裳的,白袍子的,使刀的,用剑的……
少年说:“杀过人没有?”
小五诚实道:“埋你那次算不算?”
少年说:“算!”
他撕下一块袍子,将小五的左手和他左手牢牢拴在一起:“你那次不得章法,才让我侥幸逃脱。”
“又没人教我这些。”
他单手持刀,冷冷的看着围攻他的敌人,道:“我教你杀人。杀一个,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可以高枕无忧一整年!
小五想也没想,“好!”
少年边砍人边教她如何避招还招,刺中第一个敌人时,小五兴奋的跳了起来,不想那人反手刺来一剑,少年左臂一挥,带着小五身体往旁边躲。
两人原地转了一圈,少年劈开那人头颅,血浆四溅。
……
不知杀了几个时辰,地上的雪都被血染红了,雪窝里密密麻麻铺陈着人头尸体。
确定杀光敌人后,少年拄着刀,关切的问:“受伤没有?”
“我很好!”小五的笑容僵住了。
方才激战,没人会关注彼此是否受伤,现在一切平静,小五才发现顺着袖管手指流下的血。
少年微笑着望向她,缓缓合上了眼睛,身子向前倾倒。
小五抱住他,浸饱鲜血的衣服已经结冻成冰。
回到山洞,小五拾了些干柴生火。
将少年放火堆旁烘烤着,自己跑到外边搜寻那些人是否带了吃食。
常规来说,雪天上山,应该会带足干粮。
果然,小五很快搜到一大包馒头,在火上烤烤,很是美味!
少年就是被馒头的香气馋醒的。
两人边吃馒头边观察对方。
方才殊死一战,无形中拉近了两人关系。
少年问:“你没有名字吗?”
小五说:“我原本姓沈,两年前逃荒路上,爹娘嫌我累赘,不要我了,我就变成没名没姓的孤儿了。小五这个名字是我随口起的,好听吧?”
“大巧不工,是好听。”少年道:“我姓赵,叫赵悦!心悦君兮的悦,你以后唤我阿悦好了。”
他拿树枝要在地上写名字,小五说:”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名字,一听就是个情种!“
“你读过书?”
小五:“本姑娘三岁识字,五岁《论语》倒背如流,六岁读完老庄墨翟韩非的著作,本来该学作诗作赋了。”
“那天我去街上买画,救了一个奇怪的病人。不过两天,我又病倒。大夫换了好几个,都说不上来是什么病。蹉跎中,我院里的小丫鬟也病倒,他们便像防贼一样防着我。阿娘怕因我失去阿爹宠爱,深夜把我装进木箱子,交给镖局,就此我成了流民,成天饿肚子,谁还想那些风雅事。”
“我看你天天独来独往,不交朋友吗?”
小五呵呵道:“反正都要孤独的死去,为什么还要交朋友?”
赵悦信誓旦旦的说:“我会和你永远在一起。”
小五眼神一暗,咬了一大口带血的馒头,道:“阿娘抛弃我的那天,她也是这么说的。”话锋一转:“你呢?为什么会被扔到河里喂鱼?”
赵悦说:“我家开钱庄的,说不上富甲天下,富甲一方总是有的。就因为太有钱了,所以我爹娶了很多很多的小妾,生了很多很多的儿子。”
“然后,这些儿子为了分家产闹的不可开交,你陷害我我陷害你,害来害去死了几个人。老头子气的大病一场。你们这些儿子斗的更厉害,最后你失败了,被投河里喂鱼?”
赵悦竖起大拇指,“一点儿没错!”
“那些想杀你的人便是你亲兄弟派来的卒子?”
赵悦:“聪明!这两拨杀手,是我大哥和三哥派来的。”
“你阿娘呢?”
“我母亲因为生我落了毛病,又料理偌大的家业,精神不济,累倒在床,没过几个月便驾鹤西去。”
小五无可奈何道:“这些戏码戏文上都演烂了!”
赵悦意味深长的说:“人生如戏,不是真的,也未必都是假的。“
小五道:“被自家兄弟害那么惨,你很难过吧?”
赵悦说:“毕竟不是一母同胞,又有利益矛盾,愿赌服输,也没那么难过。”
小五问道:“你还会回去争家产吗?”
赵悦却回:“我可以请大夫治好你的脸。”
小五白眼道:“吹牛吧你,你有银子吗?”
赵悦一笑,道:“你忘了,我家开钱庄的!”
两人靠着尸兄们携带的干粮,在山洞当了半个月的缩头乌龟。
下山时,雪已化尽。
小五照旧每天往外跑,为生计发愁;不同的是,赵悦开始走出山神庙,每天去街上闲逛,游手好闲。
如此这般,一直持续到来年春天。
赵悦一反常态,像暴发户一样,出手阔绰,豪掷千金买下一座依山傍水典雅精致的别院,还请来了看上去非常德高望重的大夫。
大夫文质彬彬,见人先行礼。
大夫了解病情之后,说:“姑娘脸上这些疮疤,似乎是得瘟疫之后留下的?”
“瘟疫?!”
赵悦道:“三年前,江夏郡水患成灾,爆发瘟疫,想来你所救之人便是从江夏郡逃出来的灾民。”
大夫胸有成竹道:“照老朽的药方喝下去,不出半年,保管姑娘肤若凝脂如花似玉!”
赵悦每天熬药,小五天天喝药。
小五怀疑他剑走偏锋打劫钱庄,赵悦却笑着说:”自家钱庄,取出来用,算什么打劫。“
这骄傲的口气,简直一下能吞掉两头牛。
“既然有钱,之前为何还要与我吃糠咽菜?”
赵悦尴尬的咳嗽了一下,道:“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搬房子的时候,赵悦总说‘以后会有更好的’,轻而易举丢掉庙里的一切。
他置办了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又在院里梧桐树下扎了一个秋千。
三年乞讨生涯暂时结束。
小五不用出去营生,天天在树下荡秋千,顺手捡起荒废多年的书本。
赵悦边推秋千边听小五背书,笑道:“你若是男子,必然一举夺魁,成为我大越的状元郎!”
“女子就不可以吗?”小五反问。
“女子当官,古今未有。”赵悦不在乎道。
话虽如此,小五还是沿着儿时习惯念书,偶尔睡不着,怀念起那座冬天漏风夏天漏雨的破山神庙,总是唉声叹气,既爱又恨。赵悦便坐她床榻之侧,点起一根红烛,陪她失眠。
赵悦也会从水绿色广袖中,摸出一根玉笛,吹一首小曲儿。
笛声悦耳动听,带着江南水乡特有氤氲潮湿。
小五听着笛声,像回到襁褓中,被阿娘抱着,阿爹逗着,还有哥哥姐姐环绕着,睡的很香很甜。
原来,她也是有人喜欢有人疼的啊。
……
托赵悦的福,小五一下从街头人人讨厌的小乞丐,摇身一变,成了县城出入珍宝坊丝绸铺的有钱人。
第一次在首饰铺的铜镜里看到自己的模样时,小五捂着脸叫了半天。
人人都说她是个丑八怪,时间久了,潜移默化,她也真的以为自己是个丑八怪,从来不敢照镜子,便是望见水面蓬头垢面的倒影都退避三舍。
其实,她没得病以前,也是个聪明伶俐人见人夸的美人胚子。
一锭银子花出去,镜中人便又换了副形容。
连日服用药汤,脸上的疮疤本已淡化,扑上少许胭脂水粉,脸蛋便光滑的像刚剥掉壳子的鸡蛋。
换上鹅黄衣裙,长发用金黄色丝带挽好。
小五羞羞怯怯的被老板娘拉出房间,赵悦看到她的时候,眼睛一亮,又丢出去一锭银子。
回家路上,两人牵手穿过油菜花田,风清日暖,花香扑鼻。
小五蹦蹦跳跳,像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东风拂过发梢,凌乱鬓角,赵悦为她别好头发,笑着揽入怀中。
小五鼻尖贴着他水绿色前襟,抬起下巴,看尽他的漆黑色的瞳孔,那里春水初生春芽初发,囊进世间春色,而正中间,站着一个小小的她。
赵悦俯下身,与她耳鬓厮磨,柔声问她:“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愿意。”
“那里是龙潭虎穴,是吃人的地狱。”
“愿意。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
赵悦热泪盈眶,下巴搁在她柔软蓬松的发髻上,眼睛却望向远方的山川日月洪荒大泽。
……
等油菜花谢桃花开时,赵悦愁眉不展似有心事。
小五预料到了什么,反反复复确认赵悦不会丢下自己,晚上睡觉都挨着他。
“阿悦,我冷,你抱紧我。”
“阿悦,你再抱紧一点儿。”
赵悦仔仔细细的回应着她,把她小小的身体搂在怀里。
可怕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午觉睡醒,斜阳落日,宅子冷冷清清,找遍各屋,也不见赵悦影子。
回到厢房,才发现床头多了一把碎银,被子一角湿漉漉的。
她攥着银子等到深夜,赵悦没有回来。
本就是萍水相逢,何必期盼其他?
小五说服自己,照吃照睡。
一日夜里,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宅院外。
马背上下来一位翩翩公子,他走进厢房,熟练走到小五床榻之侧,默默半天,直到公鸡打鸣,才起身离开。
刚骑上马背,小五就追了出来,拉住他的衣袖:“你要走了吗?”
“我原以为我能……”赵悦吞下未说完的话,又说:“乡野村间,美貌于你而言并非好事,那药还是停了好。”
“你要丢下我吗?”小五不死心的追问。
赵悦说:“萍水相逢,多谢你救我一命。”
“我不想听这些。”
赵悦又道:“世道艰险,人心不古。我欠你的银子已尽数放在郡守府,你没钱了,只管去要,无论多少,他都会满足你。”
赵悦双腿夹住马肚子,跑出好远。
马是汗血宝马,一日千里,驮着主人转眼消失。
小五失魂落魄的回到厢房,却发现枕头底下压了一枚玉珏。
正是那块被赵悦视为珍宝的玉珏。
人走茶凉,赵悦一走,那枚玉佩便无留下的必要。
小五到当铺门口转悠了几圈。
当铺老板不耐烦道:“姑娘,这门,你进还是不进?”
小五把玉佩往怀里一揣,道:“不进!”
她要留着,等一年后故人重逢,重重摔那人脸上,告诉他:“本姑娘够意思吧!”
同年秋,皇帝薨逝,太子登基成新帝,改年号景和,下令诛杀大皇子、三皇子极其党羽,稳固皇权。
也是这年秋天,武陵郡一处民宅失火,仅失踪一人。
小五不见了。
”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皇帝勃然大怒,猛拍书案,指着武陵郡守鼻子骂:“一郡之守,连个人都看不住,要你有什么用?!给你三天时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就拿白绫把自己勒死!”
当晚,郡守在驿站用一条白绫结束了四十年的生命。
突然发现时间有bug,等更完再重修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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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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