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蓁正于居所内归置案上零散物什,刚准备收拾剩余的杂物,门外便传来陈嬷嬷的声音。
“蓁姑娘,老夫人传你过去,切记莫误了时辰。”
她闻言即刻放下手中活计,朝老夫人院中走去。
待她踏入房门,抬眸便见老夫人半倚于床榻之上,微微抬手,眼神示意她靠近床边。
她依言近前,老夫人随即缓缓伸出手,道:“蓁儿,你既通药理又聪慧,往后得多费心照看姜氏。她日常煎药之事,你若得空便多留意。”
“奴婢省得。”欧阳蓁垂首应道。
老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却陡然郑重:“若查见什么异样,万不可声张,须第一时间来告知我,切记。”
欧阳蓁心中虽存疑窦,却还是躬身应下,随后恭谨退出。
这里下人多是老夫人亲选,另有半数由大夫人带入,各房姨娘身边的仆从,也多是大夫人安排,唯有少数是姨娘自母家带来。
姜姨娘身边的查嬷嬷,便是这少数之一,素来老实本分,忠心耿耿。
午后,欧阳蓁随查嬷嬷穿过老夫人庭院,行至一处僻静之地,再绕过正院朱红回廊,便到了姜姨娘位于西跨院的静云居。
查嬷嬷在院门驻足片刻,转身道:“姨娘许是先行午睡了,你且在此等候,我进去瞧瞧。”
欧阳蓁应了声“是”,目光便落在院中景致上。
月洞门楣缠绕着半枯紫藤,青石板缝里生着点点青苔;正屋三间窗棂悬着半旧青纱,风过处,能瞥见里间素色竹帘。院中杂草丛生,树下秋千绳索磨损,显是许久无人问津了。
不多时,屋内传来查嬷嬷的声音:“欧阳姑娘,进来吧。”
欧阳蓁应声入内,屋内扑面而来一股柏子香,只见榻上斜倚着一位女子,不时轻咳几声,月白寝衣松松裹着身子,更显肩头单薄。她脸上毫无血色,羸弱不堪,这便是那姜姨娘。
“奴婢欧阳蓁,见过姜姨娘。”
榻上人缓缓坐起,静静打量她片刻,只淡淡道:“查嬷嬷,带她去安顿吧。”
她说罢便又躺了下去,又用手帕子捂着嘴咳嗽了几声。这让欧阳蓁听着也不禁心疼地皱了眉。
小时候她见过许多这般病着的乡亲,自己却也无能为力。
“姑娘,走吧。”查嬷嬷道。
欧阳蓁随着查嬷嬷往偏房走,路上查嬷嬷边道:”姨娘病弱已经有十余年,院里人手少,你来了正好搭把手。这里的事虽不多,却也得用心,莫出岔子。”
到了房前,查嬷嬷又道:“这便是你住的地方,先收拾歇息,姨娘这会准备午睡了,晚些我再与你说规矩。这里陈设不比老夫人那边,委屈你了。”
“多谢嬷嬷关照,谈不上委屈。”欧阳蓁欠身行礼。
待查嬷嬷走远,她推门而入,因为许久没有住过人,还有一股木头的霉味。见屋内桌椅规整,墙上还挂着几幅字画。
收拾妥当后,欧阳蓁便倚在榻上,困意也涌了上来。
窗外蝉鸣聒噪,她眉间忽而微蹙,浅眠中竟又梦回乡间药铺。
那年的春雨粘稠,不知是谁打翻药壶子,刺耳声响中,父亲粗糙的手紧紧捂住她的嘴,将她塞进桌下。
她蜷缩在药柜阴影里,看着父亲面色渐渐青紫,想呼喊却发不出声,想挣扎却被死死按住。
那段记忆总是这般猝不及防闯入,扰她安宁。
“姑娘,姨娘喊你过去。”查嬷嬷的声音将她唤醒。见她脸色苍白,又关切问道:“你脸色怎这般差?”
“我无碍,这就来。”欧阳蓁揉了揉太阳穴,她不知不觉竟已睡了一个时辰,简单收拾后,随即起身随查嬷嬷往正屋去。
姜姨娘正于丝绢上勾勒着繁复花样。忽闻门扉轻启,抬眸见二人踏入,旋即搁下绣绷,以绢帕轻拭指尖。
查嬷嬷福身行礼后,便悄然退至门外,独留欧阳蓁垂首而立。
“查嬷嬷原欲与你细述此间规矩,然我思之再三,终觉亲口相告更为妥帖。”姜姨娘轻咳数声,嗓音微哑接着道,“每日未时,大夫人处必遣人送药引至此。往昔皆由查嬷嬷亲往煎药,奈何她年事已高目力渐衰,恐有差池。故而往后这差事,便托付于你了。”
“奴婢必当恪尽职守。”欧阳蓁垂眸颔首道。
姜姨娘凝眸细观,见其低眉顺目,遂又温言道:“我这处自是比不得老夫人院里金贵,你若日后觉着拘束,尽可回转。我自会向老夫人禀明,断不会责难于你。”
欧阳蓁闻言,慌忙屈膝跪地道:“奴婢既已应下老夫人,便当尽心竭力侍奉姨娘,亦绝无反悔之理!”
姜姨娘眸光微凝,一瞬怔忡旋即恢复平和,缓声道:“起身罢,我此处眼下亦无甚要事,你且自便,妥善安排便是。”
欧阳蓁恭声道:“奴婢这便告退。”
言罢,她悄然退出屋门。
欧阳蓁接着抬眼观之,满院尽显荒芜之态,杂草萋萋,枯叶堆积,毫无生机可言,她四下巡视一番,见脚边那片花圃,野草杂生,将原本的花木掩映其中,几不可辨,便决定先从此处着手打理。
她提裙徐徐蹲身,挽袖埋首拔那杂草。姜姨娘素少出门,此院几无人理,生机寥寥,日后于此种些花草,或可稍改此状。等他日满院花繁,姜姨娘之病,或亦能愈几分。
傍晚风凉,欧阳蓁将拔下的杂草枯枝置于脚边,抬手欲理额发,忽见满手泥污,便往院中树下缸中取水洗洗。
她小跑至树下,一阵风过,眯眼间,瞥见树后一道黑影闪过。
“谁人在此!”
她一惊,停步在原处喊出声来。
风动秋千,“嘎吱”作响,然树后却空空荡荡。
她四处察看,额上渐渗汗珠:莫非我看错了?
“喂,你于此作甚?”
正思忖间,一男声自身后传来。
欧阳蓁心头一凛,猛然转身,见面前立着一位少年,年纪相若,面容清秀却尘灰满面,神色间带着愠怒。
“你是哪房之人?”少年不耐地质问。
“我是姜姨娘院中下人,倒是阁下,灰头土脸,适才便是你藏于树后吧。”欧阳蓁冷声反问。
“你说你是此处下人?此院十几年来仅有查嬷嬷一人,我岂会信你?”少年话音未落,突然出手,抓住她的手腕。
他看她满是泥泞的手,眉头微皱,却未松手,反攥得更紧,且欲拖她往外头走。
欧阳蓁手腕生疼,用力挣扎,却挣不脱:“我不知你何意,先松手!”
此时,查嬷嬷从屋内闻声疾步跑出,见此情景脸色煞白,赶忙上前将二人分开,惊道:“垣少爷!您怎的又来了?这可使不得啊!”
原来此人乃是李家二少爷李君垣,与欧阳蓁素日所想大相径庭。她原以为此子亦当如大少爷一般,乃翩翩佳公子,风度儒雅且举止有度。不承想,竟是个失于礼数、性急浮躁之人。
此时更是不辨是非,贸然动手行止无状,实非世家子弟该有之态。
李君垣仍抓着欧阳蓁的手腕不肯松开:“李君坔能去白姨娘那儿,怎的,我不能来?”
“不是……可老爷立下规矩……”查嬷嬷支支吾吾道。
“什么狗屁规矩!”李君垣情绪激动起来,手也用力了几分,“就因为我娘好欺负,所有人都能踩她一脚是吗?”
他转头看向欧阳蓁,眼神凌厉:“你也是她们派来的细作吧?”
“垣少爷,这次您真误会了!蓁姑娘是老夫人特地派来照顾姨娘的!”查嬷嬷急忙解释。
“骗我娘骗得还不够多?”李君垣冷哼一声。
欧阳蓁深吸一口气,直视着他:“我确是前阵子老夫人新招的丫鬟,绝无他意,也不是什么细作,还望少爷明鉴。”
李君垣犹自瞪了欧阳蓁一眼。
恰在此时,一位身姿高挑的丫鬟轻轻而入,道:“查嬷嬷,此乃今日姨娘所需药引,还望嬷嬷收好。”
见有他人前来,李君垣面色微变,旋即松开紧攥着欧阳蓁的手,压低声音,对她低语道:“你最好莫要心怀不轨,生出什么歪点子,否则我定让你悔不当初。”
欧阳蓁抽回手,以袖掩住那隐隐刺痛的手腕。
那丫鬟的目光在李君垣身上轻轻一扫,复又开口道:“大夫人近日来心绪烦闷,先前的事还望姨娘莫要介怀,当以安心养病为要。”
言罢,她将药引轻轻放下,旋即转身翩然而去。
李君垣闻听此言面色骤变,双拳紧握,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查嬷嬷见状,趋步上前,轻推着李君垣往院外走去,口中急切道:“少爷,天色已晚,您还是速速回去罢。若被大夫人知晓您偷偷至此,定免不了一顿责罚。您亦不愿姨娘为您之事忧心落泪罢?”
李君垣垂眸,声音低沉:“我娘的身子……可有好些?”
查嬷嬷只是默默摇头,不发一言。
李君垣似是心有所悟,眉头紧蹙,沉默片刻后快步地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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