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那时的尺玉尚未修成人形,她和妹妹栖息在南枝林中,日子平平淡淡,吃饱就躺着晒太阳,她以为日子就会像这般一样,永远闲暇惬意下去。直到某天,尺玉满心欢喜的从外面觅食回来,叼了一只妹妹最爱吃的田鼠回来,却不见妹妹踪影。
她还以为是妹妹贪玩忘了时间,心想等她逮到一定要好好教训她。直到林后炊烟生起,山猫嗅觉灵敏,尺玉闻到了一丝诡异的味道。她没做思考,本能奔了过去。
南枝木下,她看见了令她永生难忘的一幕。两个男子正在吃着烤起来的肉,旁边是被剥掉的皮毛,那皮毛,和尺玉身上的一样,都是白金色的。那味道在尺玉闻来,肺部简直在灼烧翻滚欲呕。尺玉颤抖着捂着嘴巴,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彼时的她,灵力低微,若是贸然冲出去,下场可想而知。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那两个男子饭饱后,离开了大南枝木。
没人知道,尺玉那天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将他们吃剩的尸骨敛起来。她在靠近蟪蛄湖旁的一颗南枝木下,用爪子缓缓刨了一个坑,将尸骨放了进去。
四年后,尺玉修成人形。
依旧是一个暖融融的日子,那两个男子照旧上山砍柴或是打点野味,准备为家中妻儿老母带些饭食。尺玉阴恻恻地出现在他们身后,将他们剜眼剁足,抛尸荒野,就像他妹妹遭受过的那样。做完这一切,她静静的等待着那两个男子的家人前来给他们收尸。她隐去身形,在南枝木后,看着那些人哀恸的模样,心中却生不起一丝快意。
牢狱内,姬无契道:“你已经杀了他们父辈,命已相抵,又何必再杀那两个少年。”
尺玉猛地抬起头,凄厉的声音回荡在牢房,“相抵?抵不了,永远抵消不了!要不是我看见那个小家伙脖子上还围着那块皮毛,我怎么认得出啊哈哈哈哈哈。”
她低声咆哮道:“他们,分明毫无悔过之心!”
半晌,姬无契道:“罢了,我带你出去,从此以后,离开禾都,别再回来,忘了这一切,好好生活。”
“忘了……若我能忘,八年前,早就可以忘了。”尺玉道,“可是又如何能忘呢?”
——如何能忘
如果连她都忘了,又有谁还能记得那埋在蟪蛄湖旁小小尸身。
小小孤坟,无处话凄凉。八年前,他报完仇,本以为所谓的因果循环会到此为止,随着时间的流逝,恨意会渐渐淡去,她会重新开始生活。可那天,尺玉看见他们的后辈——那两名少年,看见那块皮毛,她才发现,她依旧无法遏制心中的怨与恨,就像她始终没有停止对妹妹的思念。
如果说,他对妹妹的思念,像沉入湖底的冰窖,随着时间的推移,滋味更加多层。那么对那些人的恨,就像风滚草一样,在岁月的风痕里,愈演愈烈。
爱与恨,也许会被封存在记忆的桎梏中暂时遗忘,但永远不会消弭。一旦此线有引,便会燎原。而那两名少年,正是尺玉的引。
“我杀他们的父辈,抵我妹妹的命。”尺玉冷笑一声,“那么现在,我用我遭受的折磨和性命去抵过那两个少年的命,我尺玉向来不欠任何人。”
姬无契道:“我尊重你的选择。”他从不会主动去介入别人的因果,尤其是在别人拒绝之后。无论是殷文鳐也好,尺玉也罢,只是看在同为妖的份上,能帮则帮。
他手指拈起一个小咒,淡青色的流光飞入尺玉的身体中。“此咒可帮你减轻痛苦,九朝门那些刑罚实在是丧心病狂。”
“多谢……”尺玉轻声道,挨过一轮刑罚,他已经没有太多力气了。“对了,多谢你当年来蟪蛄湖帮忙渡我妹妹的灵,这份恩情,来世再报。”
“举手之劳罢了,不必在意。”姬无契随意挥了挥袖袍,转身离去。
“对了,那天晚上,我看见他了。”尺玉忽然冲姬无契背影道。
“什么?”姬无契顿住脚步,不解其意。
尺玉动了一下,铁链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那小公子,确实好玩的紧,不是吗?”
姬无契声音有些冷了下去,“你到底想说什么?”
似是出于好意,尺玉提醒道:“你别忘记了,人妖自古殊途,人与妖的天堑,你无法逾越。”千年来堆积起的仇与怨,小如尺玉几人,大如未良万千怨灵,岂能轻易抛诸脑后。
姬无契道:“我对他没有那种心思。”
尺玉笑了笑,“有没有,你心里清楚得很,别忘了你的目的。”
姬无契有一瞬的沉默,“你多虑了。”说完,他便隐去身形,消失在尺玉视线中。
姬无契从暗牢出来,初冬的风拂过他,他眯着眼,仰头看着苍穹,天空是淡淡的灰蓝,四周的菩提树静静矗立着。九朝门上下种满了菩提树,意寓告诫弟子“心如菩提”。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然尘埃。
真正的菩提岂非是这满园的树,九朝门想追求心净无染,却又在暗牢施以惨无人道的极刑。姬无契从廊下而过,心中嗤笑:佛口蛇心。
……
牧沿舟正在厅堂逗弄鹦鹉,这些天九朝门未传来审问结果,他心有不安,便特地来了一趟。
“沿舟,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就来了。”陆怀风踏步而来,仍是白衣胜雪,与方才在暗牢中的阎罗判若两人。
牧沿舟收回逗弄鹦鹉的手,道:“左右无事,过来看看你审的怎么样了。”
陆怀风垂眸,“沿舟这是不放心我了吗?”
牧沿舟立马道:“怎么会,谁不知道白衣仙阁下江湖人称玉面判官。”
陆怀风的长相非常受姑娘们喜欢,相比于姬无契那般的蛊惑妖冶,陆怀风要柔和的许多,因此姑娘们私底下呼其“玉面郎君”。此前牧沿舟无意得知这个称号,特地跑来九朝门笑了半天,故意用软乎乎的语调在陆怀风耳边叫他“玉面郎君~”。
陆怀风当时被他笑得可谓是面红耳赤。牧沿舟见他不好意思,思其断案如神,明察秋毫,便除去郎君二字,坠以判官。后来此称呼不知怎得就传了出去,大家觉得颇为合适,陆怀风此人恰如其分,便也就这般称呼他了。
陆怀风对牧沿舟笑得温和至极,道:“你又打趣我。”
牧沿舟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行啦,带我去看看,那妖如何了。”
陆怀风眼眸微微一凛,只道:“牢中血气重,你莫去沾上。”
牧沿舟给他一个肘击,“你也太小看我了吧,我什么场面没见过。”
陆怀风背后的手朝身后的人做了个手势,
“不急,不如先用个午膳再去。”
牧沿舟肚子刚好叫了叫,“好吧,那先吃个饭。”
不一会儿,膳食便摆好了,二人坐于菩提树下的亭子里,陆怀风先夹了些放到牧沿舟碗里。
牧沿舟推却道:哎呀我不是小孩子啦,你自己吃,不用一直给我夹菜。
陆怀风淡声笑了笑,“我愿意。”
底下人撤去碗筷,牧沿舟道:“我们走吧。”
二人至暗牢门口,一名弟子恭恭敬敬颔首道:“少主,牧公子,家主有令,非九朝门弟子不得入暗牢。”
陆怀风正色道:“沿舟不是外人。”
那名弟子面入难色:“少主,您就别为难小的了,牧公子虽说是您至交,但毕竟家主命令在此,况且……”况且九朝门与牧云山庄素来不睦。
牧沿舟见状立马叫停,“如此为难,我不进去就是了。”
陆怀风用很可惜的语气道:“对不住,沿舟,此事是我没事先和父亲打过招呼。”
牧沿舟忙挥手道:“和你有什么关系,别放心上。”
“沿舟能如此想便好。”
“既如此,我就先回去了。”
“不再留会吗?”
“不啦,我回去练剑了,九泽大会可马上要到了,到时候咱们痛快比一场。”
“好,那便听你的。”
眼见牧沿舟走远,陆怀风唇边的笑意一点一点淡下去,丢了些银子给那守门弟子,“演的不错。”
接过银子,那弟子忙道:“少主过誉。”
陆怀风彻底敛起笑意往暗牢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血腥气越重,直冲的人作呕。
“还没审出来吗?”陆怀风朝里边的人道。
陆蚀银:“这山猫嘴硬的很,这鞭子抽在他身上就和没感觉似的。”
陆怀风疑道:“没感觉?”
他向前一步,将刑台上的一瓶药剂打开,“给他喝了罢。”
陆蚀银接过药剂,伸手抓起尺玉白金色的头发,将那药尽数灌入他嘴中。
那药滑过尺玉喉管,凉凉的,却并不苦,只是感到极其涩。
陆怀风道:“这药名唤‘八忆’,可以放大你内心深处的怨憎爱恨。既然皮肉之苦奈何不了你,那就好好感受一下这药的滋味吧。”
陆蚀银亦在一旁补充道:“这药可是专门为了你们这些皮糙肉厚的妖准备的。”
尺玉整个人开始扭曲起来,不停挣扎起来,喉咙发出嘶吼声。
她死死盯着陆怀风。对于人界修士来说,一只妖可谓全身是宝,其妖丹可助长修为,其皮囊可保暖作衣,其骨可磨粉服之,延年益寿。尺玉认为这些人不配知道,更不能知道她妹妹的尸骨埋在哪。
见状,陆怀风道:“其实你说不说,结果都一样。那尸体你既然不肯说是谁,九朝门大可随便编一个向外界交代。”他笑了笑,“不管他是你的朋友,你的情人,亲人,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走个过场而已,只要结果一样,没多少人在意过程。没有人会在意那山猫是情杀还是仇杀,他们只想看到这妖被挫骨扬灰。
那一纸罪状,无非用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妖之命,来昭示九朝门是多么的断案如神。冤或不冤,假或真,又有谁能真正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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