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要求?
姜扶楹停住脚步。
贺衡点头:“任何要求。”
贺衡从不会觉得自己会输,他的自傲从不曾来自其显赫家世,不来自从祖辈起积累下来的赫赫功绩,是他一刀一枪实实在在在战场上拼杀下来的,是经验,是血泪,更是他身上的累累伤痕。
从贺衡十一岁提的起长枪上阵杀敌起,他就没有过败绩,他的箭术是祖父亲手教的,他曾射杀过丛林中最凶猛的野兽,也曾孤身深入取下万军丛中敌方将领的项上人头。
上阵杀敌,姜扶楹比不过他,但射柳,却有几分胜算。
小厮将装有鸽子的葫芦高挂柳树上,清风吹过,葫芦微微飘摇。
猝然一声,葫芦在空中破裂,白鸽扑棱着翅膀划破一树绿色。
两个来回,一胜一负,到了决胜之局。
弓箭拉至满月,屏息之际破空而去,争先恐后一般要决出最后胜负。
姜扶楹和贺衡的视线齐齐盯在那两支箭上,箭尖与葫芦即将接触的片刻,贺衡的箭在半空中裂成两截,顺带击偏了另一支箭,箭尖与葫芦就这样擦肩而过。
箭身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贺衡脸色一黑,想说再比一次,一个小姑娘却“噔噔噔”地从院外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贴在姜扶楹耳畔说话。
沈俭伸手接过姜扶楹手里的弓箭放回原处。
姜扶楹转身看他:“跟我来。”
贺衡皱眉,视线在俩人之间打转,见没人理自己,不满开口:“我们还没分出输赢!”
“算你赢了。”姜扶楹拉着云奚匆匆出了院子,沈俭紧随其后。
贺衡抬手,手里还握着弓箭,早被勾起的胜负心就这么不上不下地悬着。
算他赢了?
贺衡这一口气憋在胸口,硬是没呼出来。
贺衡少年心性,只顾着输赢,连他赢了的彩头都没定,姜扶楹自然不论胜负。
俩人走到院外,姜扶楹忽然停住脚步,沈俭顿了顿,差点撞到,正有些困惑,循着她视线望去,看见一个眼熟的背影。
姜扶楹回过神,想找个安全的无人之地,才发现竟然就是刚才谢砚拉她来的地方。
沈俭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疑惑出声:“怎么了?”
他看着她,声音里是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轻浅笑意。
“噢……”沈俭微微俯身,清淡的呼吸在耳畔若隐若现,姜扶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拉着他的袖子,俩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近。
她退了半步,稳下心绪,问:“沈大哥和顾霁关系很好吗?”
沈俭原以为她会问裴谨的事,不料突然提起这个,颇有些意外,想起之前在乐云楼,姜扶楹看见尸体时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底有些捉摸不定的疑虑。
“不好。”沈俭诚实回答。
不好?姜扶楹瞳孔轻轻收缩,关系不好顾霁为什么会私下约沈俭见面?他特意提前打点好一切,不让任何人知道,连送给沈俭的信都是找了京中流窜的乞丐送去。
乞丐的尸体甚至第二天就在城外的河流中找到,姜扶楹可以肯定,他找沈俭,为的就是账本一事。
“我与他虽同在刑部任职,但政见不同,常有争执,他送信约我见面,我也很奇怪。”
找一个和自己素来不睦的人交托账本的事……难道顾霁已经预料到自己会死?
姜扶楹垂下头,突然想起顾乘。
顾乘自出生起便是世子,年幼时天赋过人,名满京城,是天之骄子,可惜一场大病,即使康复后却仍有癔症反复。
堂堂侯府世子,却有癔症,不时发作,说不准哪天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于是,顾霁出生了,永宁侯夫人早产,生顾霁时花了一天一夜,最终产下一个患有不足之症的婴孩,便撒手人寰。
顾霁生来便是为了取代顾乘的,可惜时运不济,他的身体状况比顾乘还差,几次差点夭折,顾乘的世子之位才保留至今。
坊间甚至传闻,顾霁几次病危,都是顾乘背后下的黑手,永宁侯为避免兄弟相残,这才把顾霁送去千里之外的北疆。
顾霁回京之后,身体已然好转,只是汤药却不能停,有专人照看,是顾霁的心腹,从不假手他人。
“此案已经不由刑部和大理寺监管了。”沈俭沉着思索片刻,还是同姜扶楹开了口。
“那是由谁……?”姜扶楹刚问出口,便知道了答案。
小道人影早已不见,姜扶楹盯着院门,拧紧了眉头。
原本是想让齐铭查顾霁的案子,有些她无法得知的消息或许能从齐铭那边得知,再让谢砚注意到姜业的异常,既牵制住姜业,让他暂时无法利用他获益,还能短暂转移谢砚的注意力,一举两得,没想到谢砚却接手了顾霁的案子。
着实有点麻烦,姜扶楹眉头紧皱,连带见到池雨眠时还是一副郁闷的模样。
池雨眠卷起热气腾腾的面条,放在嘴边吹了吹,待吹散热气,一鼓作气地塞进嘴里,一碗面吃完,姜扶楹的眉头还不见松开的迹象,她满足地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问:“怎么愁眉苦脸的?”
姜扶楹:“你今天怎么没来?”
“宣季这小子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非缠着我给他做糖糕,不给他做了不让我走,我这还是紧赶慢赶才来的呢!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嗯?”云奚正往嘴里塞着云片糕,听了一半,疑惑地看向池雨眠,“宣季不是最讨厌吃糖糕吗?怎么突然要吃糖糕了?”
池雨眠手上一顿,面不改色地看着云奚:“就是啊!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别提了,哪天我把丢进军营,估计就老实了!”
池雨眠说完眼睛一转,正好对上姜扶楹盯着她的视线,吓得心里一颤,刚说的谎话又从脑子里转了一圈,等看到姜扶楹点头,惴惴的心才放下来。
“没什么事,找你来吃面的,绾意说之前那个面摊好不容易出摊了,叫你来云京尝尝。”
“噢噢!”池雨眠满意地拿起茶盏,想起来什么就随意道,“味道果然还和以前一样不错!你今天和贺衡都聊什么了?”
“贺衡?”姜扶楹想了一天顾霁的事,经池雨眠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他,“他找我比试。”
池雨眠一口热茶喷出来,幸好离得远,没溅到身上,滚烫的茶水呛到喉咙里,池雨眠咳得惊天动地,姜扶楹给她递了手帕,云奚默默端起盘子,去到另一个房间吃云片糕了。
“比……比什么?!”池雨眠一口郁气郁结于胸,半晌都没缓过来,她以为两人一见如故,推心置腹,结果成了比试?
“比射柳。”
“射柳?!”池雨眠再次震惊,却又不免一笑,“他沙场百战未必会有一败,看来今天是头次尝到败绩。”
姜扶楹摇头:“不,我输了。”
“什么!?”
-
廊下细雨绵绵,灼热的气息尽数被雨滴浇灭,偶有细雨斜飞,淋湿窗下书卷。
杨绪不坐垫子,偏就坐在临窗的书案上,把手伸出窗外,雨滴打在手心,凉意透过灼热的皮肤钻进心里,凉的刺骨。
明亮的烛火下,隽立的身影倒映,浓黑的眉骨落下阴影,案宗平摊在书案上。
一地杂乱的酒壶,清液源源流出。
“你该回去了。”
杨绪轻笑一声,面上不显醉意,但是眼神朦胧,连声音都有些含混:“谢砚,你这一手出神入化的技艺还真令我刮目相看。”
谢砚像是没听见他的讽刺,视线掠过密密麻麻的案卷,却在两个最为寻常的字上停留,来回逡巡。
杨绪喝光了手里的酒往地上一扔,酒壶相撞,发出清脆声音,他伸手想再去拿,却发现酒壶尽空,他站起身,窗外暮色连天。
“从前你通读诗书,不曾习武前,每日下学,都找不到你的身影,我去找你,才发现你在练石子,没想到这么多年,你这一手技艺都练的这么炉火纯青了。”
“你在齐家的眼线,活不了多久。”
明明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杨绪看着无边天际,却促然从喉间发出一声感慨:“多少年了。”
烛影摇晃,若隐若现,谢砚似在回答,又似在提醒杨绪:“十年。”
“箭断了?”池雨眠不由笑出了声。
姜扶楹点头,这手法,她倒熟悉得很。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怕你会输?”
姜扶楹看着她,认真道:“他可能怀疑我的身份。”
因为怀疑她的身份,所以不让她与贺衡接触。
池雨眠:“怀疑你的身份?不可能,他是亲眼看见你下葬的,要不是我一路跟着你,看你醒过来,我绝不可能相信这世上真的有死而复生。”
姜扶楹也说不上来,但是当初在平安县,谢砚就应该已经怀疑她的身份了,所以才会故意让她买下他,跟着她一路,也就是为了确认她的身份。
但是他到底是怎么认出她的呢?前世她与谢砚素昧平生,之后她和太子相熟,也从未见过谢砚,为什么只一眼,他就认出了她。
而如今,她明明死在谢砚面前,谢砚究竟为什么还怀疑她?
京郊小院时,他一直蒙着眼睛,没有见过云奚。
而京郊女子出行常带帷帽,不足为奇,京中又人人皆知她容貌丑陋,但不知她脸上疤痕,只以为她是无颜见人,才日日戴着帷帽。
姜扶楹左思右想,还是不明白,所以谢砚,到底为什么怀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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