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刑台下,站了密密麻麻的子弟,分做四群,一团锦白,一团青绿,一团银红,一团玄黑。
白的是天禄宗,绿的是千御宗,红的是池瑶宗,至于黑的——
柳稚鱼略一蹙眉,在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揪出此一派别。
好似名唤缘无,宗内以修无情为道,各个皆为一人,并无仙侣。
说好听点是自断情缘,自斩红线,说难听些,便是一群单身狗的欢聚之地。
真别说,柳稚鱼还怪喜欢的。
其余的衣裳样式零零散散,想来是些小宗小派,分不清到底来自哪里。
只是她心内奇怪,上回来不过寥寥数人,怎么这回,却是这般大的动静?
“师尊。”
旁有弟子向吴师尊恭礼,柳稚鱼寻声望去,却见在自己方才的思绪之间,眼前已骤然让开了一条长道。
她跟在吴师尊的身后,倒也狐假虎威了一番。
只是引人注目的感觉并不好受,柳稚鱼只得专心望着前方的路,耳旁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入些闲言碎语。
大多并无恶意,只是在猜测她为何会缀在那人的身后罢了。
原先落在后头,加之眼前一片人群熙攘,看不太真切,如今步至前方,妖刑台上的一切便骤入眼前,豁然开朗。
柳稚鱼的心骤然一跳,旋即一股寒意便悄无声息地攀上后背。
只见那妖刑台之上,高悬着数十个幼童,即便被堵住了嘴,也依旧呜咽不止,眼眶中蓄满了泪,脸上各带有大小不一的伤痕,像是才受了一番苦刑。
妖族幼童因其还未长成,大多是一幅人类孩童的模样,只不过或头上生两对稚嫩的牛角,或身后长一根短短的蛇尾,纵使这样,却徒添了几分可爱,令人心下不难升起几分怜恤之情。
只是这份怜恤,在这偌大的妖刑台之下,恐怕只有柳稚鱼一人独有。
旁观四处,入眼之人皆是跃跃欲试的模样,面上毫不掩兴奋之态,甚者有几人在叫嚣着快些开始。
她眸光一转,视线下落,定格在那数十名妖童的身下,身下同上回一般,布满火炭,烧得正旺,噼里啪啦地作响,即便柳稚鱼站立的地方离那妖刑台并不算太近,也依旧能感受到阵阵涌来的热浪。
更遑论被吊在炭上的妖童。
与上次不同的是,那堆红炭之中,还竖有数十根锋利的尖锥,寒凉晃人眼,光是远远一望,柳稚鱼便浑身发颤。
他们究竟要做什么,已然不言而喻了。
柳稚鱼略侧了侧头,不忍直视。
“好好看着。”
熟料,身侧却落下一道音来,低沉中,带着几分不容置喙。
柳稚鱼绷直了背,心下长吁一口气,颇有些不情愿地,回过眸来。
“对着这等妖邪,你不忍心?”
身旁传来一声质问,柳稚鱼眸光一僵,还未想好该如何回答,却听那人进而道:
“你身为仙门中人,嫁去妖域已是有污在身,此番你却还在对这些妖物心存怜惜,实在很难令人不怀疑你别无二心。”
又是这个说辞。
柳稚鱼闭了闭眼,只觉着心间翻腾,双手蓦然攥紧,直攥得拳心发烫。
“师尊评判一个人有无二心的标准,不是这个人究竟做了何事,而是看她心上生出了几分一个正常人对被虐杀之物的怜惜么?”
三番五次被人定上莫须有的罪名,柳稚鱼不禁眼底发烫,脱口而出的话便有些语无伦次。
但很快,便又按耐着自己陡然而生的心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如今众仙门齐聚一堂,她可不想以一己之力抵抗这么多人。
既不想,也无力。
身侧那人却觉得有些好笑,就连说出的话也不免地染上了几分嘲意:
“身为仙门之人,对妖族怜惜,已是大忌,更何况,你心疼它们,就会给自己留下后患。”
“斩草,必要除根。”
“这般浅显的道理,池瑶宗难道没有授之与你么?”
此言又将事态拉向了另一更高的纬度,着实烧耳,柳稚鱼闭了闭眼,不愿与之争辩,只道:“师尊所言极是。”
可柳稚鱼就此熄鼓,那人却依旧不依不饶。
“那边那人,你过来。”
再睁眼,便见吴师尊轻抬右手,随意招了招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人放下刚挑上山的扁担,颇有些莫名地朝此处走来。
柳稚鱼的眸光倏忽一顿。
这不是,方才上山之时,她莫名觉得有些眼熟之人么?
那人的视线并未在两人身上停顿,始终低眉顺眼,走上前来,对着吴师尊便行一礼。
“把她带上去,让她行刑。”
恍若惊雷炸耳,柳稚鱼蓦然转过头去。
吴师尊却不为所动,连眼神都未留在她的身上,反倒是那名弟子,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旋即又朝着吴师尊行过一礼,道:
“弟子愚钝,不知师尊此言……何意?”
吴师尊拧着眉头,颇为不耐,随意挥了挥手:“就是把她带到妖刑台后头去,让那些有经验的人,教教她,绳子该在什么时候断,炭该如何控温,才能让那些妖祟死得更为痛苦。”
寒意从脚底窜起,直逼脑后,明明正值初春,衣裳不薄,可柳稚鱼却依旧感到浑身寒凉,就连心也仿若被冻住了一般,让人直直发颤。
他语中的话着实令人心惊,那弟子先是顿了片刻,随后转过身来,先向柳稚鱼揖过一礼,随后道:“这位姑娘,请跟我来。”
柳稚鱼不知道自己的脚是什么时候动的,又是怎么动的。
大脑像是僵住了一般,只能跟着身前人的引导,他说什么,她便做什么。
妖刑台的后台不算宽敞,隐在丛林之间,被辟开一小块空地,其上三三两两散布着几名白衣弟子,有人谈笑风生,有人低头做事,还有人,手上擒着一位成体女妖。
那妖容貌生得艳丽,只是裸露的脖颈上布着密密麻麻的鳞片,让柳稚鱼无端想到妖刑台之上,被高高悬在上头、身后生有蛇尾的小妖。
恍若心有灵犀一般,耳畔蓦然炸响那女妖尖锐的叫声。
“我的孩儿!孩儿!!”
此声撕心裂肺,甚至要震碎耳膜。
柳稚鱼却定定地立在原地,手自然垂落两侧,指尖捏攥着自己的衣裙,像是强迫一般,逼自己向前看去。
有人走上前来,先是看了看柳稚鱼,又低声朝那弟子耳语几句,随后点了点头,朝着少女信步走来。
“柳姑娘。”称呼还算恭敬,只是态度却十分随意,说这话时昂首挺胸,一双绿豆大小的眼毫不客气地在她的身上打转。
“随我来吧,一会等那群女妖都到了,行刑便要开始了。”
柳稚鱼立在原地不动,她的眼底一片晦暗,那人转过身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正要出声叫唤,却听得她道。
“女妖?什么女妖?”
山间本就阴寒,更何况此处背阳,风一刮过,便愈加阴冷迫人。
她的脚好似僵住了一般,无法向前迈动一步。
“女妖就是……”那弟子挠了挠头,先是有些犹疑,像是不知该如何回答,随后流转四周的目光疏忽一顿,面上便燃起兴奋之情,他伸手向那被擒着的女妖一指,道:“就是那种女妖,也就是那群幼妖的母亲。”
他答得自然而然,话却恍若一道芒刺,深深地扎入柳稚鱼的眉心之中,泛开一片生疼。
那弟子抬眼看了看天,旋即转过身,催促道:“快些,时间快要来不及了。”
柳稚鱼僵硬着步子,慢慢往前迈动。
杀一个年岁尚幼的小生命已是于心难安,他们,却还要当着生母的面,屠杀它们的幼童么。
耳旁的风声仿佛静住了一般,柳稚鱼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妖恶,还是人恶。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在场的众人之中,有一人同她一般,僵住了脊背。
……
柳稚鱼拖着步子,跟着那弟子来到另一处,那里有一巨大的石柱,足有三人合抱之粗壮,柱上拴着一根粗大的麻绳,麻绳上系有铃铛,铃铛的背后是数不清的细绳,链接到妖刑台之上,一根绳子,对应着一个小妖。
只要用小刀轻轻一割,便会有个小生命坠入火堆之中,而后被扔在炙热之中,在受尽折磨之后,一点点散去气息。
“我看看,嘶——其他女妖还未绑上来,就先用这个给你示范吧。”
柳稚鱼低垂着头,不知道有没有在听。那弟子也不管,自顾自地磨刀兴奋。
她动了动眼,朝上看去,发现他所选的那根绳子,就是那只长着蛇尾的小妖。
“住手!住手啊啊!你们这群狠心的人类!我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凭什么这么对我们!放开它!”
尖锐的叫声破空而来,让人心尖发颤,柳稚鱼听她所言,僵冷的血液一点点活络过来,轻言道:“她说他们什么都没有做,什么意思?”
那弟子边磨着刀,也不抬头,向旁啐了一口,道:“什么都没有做?哼,你倒是信她的鬼话。”
柳稚鱼点了点头,心道,是啊,若是当真什么都没有做,也不会遭此下场。
只是这话,也不知是在安慰谁。
“妖族生来邪性,就算什么都没有做,也活该落得此处,妖类,本就该挫骨扬灰,消弭世间才好。”
一时之间,柳稚鱼如坠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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