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大吃一惊:“你怎么进来的。”
春树用手撑着窗沿爬进房间内,拍了拍裤子上大片的泥灰:“爬窗。”
显而易见。
原来,春树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于是她骑着车冒雪赶去了暮云家。
她叩响了门,来应门的是阿让。
见到来人是春树,阿让脸上没有笑容,话语也不再尊敬。
“是你啊,你来干什么?”
“来找暮云。”春树说。
阿让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嗤笑一声,道:“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你身上这几件衣服加起来都买不起这儿的一双拖鞋,脚踩在客厅里我们都得多擦两遍地,你这样的乡下人,也有脸说是夫人的朋友?”
阿让此时的态度,与春树第一回到暮云家时简直天差地别。春树被阿让嘲讽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她虽然穷,但何曾被人摆在台面上戳着脊梁骨讥笑。
半晌,春树憋出一句:“是不让我进去的意思吗?”
阿让翻了个白眼:“明知故问。”
随后,大门在春树面前被狠狠关上,重重一声,也砸在春树心里。
“本来想走正门的,被阿让礼貌地劝走了。”
在暮云面前,春树揭过了方才自己遭遇的冷脸。
她隐瞒了阿让讥讽她的那些话。
“你还好吗?”春树关切。
她好些天没见到暮云了,此时一看,暮云的身材清瘦了不少,那双好看的眼睛显得更大了,下巴也更尖了。她这些天过得应该很不容易。
春树有些心疼,可她只是暮云的朋友。
她不能表达爱意,不能在这个时候再给暮云添乱。
“我没事。”暮云拉着她坐到床沿。
“反而是你,爬上来太危险了,有没有哪里受伤?”
春树摇摇头:“没有。”
随后,是长久长久的沉默。
双方都有太多说不出口的话。
春树不顾一切从家里赶过来的路上,想了很多种可能,想把暮云从那座死气沉沉的房子里带出来,想安慰暮云,想让暮云开心。
可她现在能做的,只是安静地坐在暮云的身旁。
她拥有的太少,索取的太多,她知道,即便她今日冲动前来,也无法给暮云带来什么。
但对暮云来说,能像现在这样,自由地和知己好友聊聊天,已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我家和顾家利益牵扯得太多,一时脱不开身,”终于,暮云开口将她现在的处境细细同春树分析,“但总要试一试,我得先搬出来。”
“否则一直像笼子里的鸟儿一样,连谈判的资格都没有。”她扯出一抹苦笑。
春树说:“得找个适当的理由正大光明的出门。”
暮云笑着将春树散落的鬓发仔细地拢到耳后,她说:“会有办法的,阿树不要太担心。”
春树红了耳朵,她低头:“我不担心。”
实际上她快担心死了。
暮云盯着她红透的耳朵,轻笑了下,转移了话题:“你刚认识我的时候,也动不动就害羞,我读你的文章你耳朵都会红。”
春树也想起了以前她们一起读文章的日子,她实是一个脸皮薄的人,那时的她动不动就捂着脸,让暮云别把她写的小说读出声。
“我很想念刚认识你的那段时间,轻松,自由,充满希望,那时候多好。”
“我看似什么都拥有,美貌、金钱、家庭,在很多人看来,我应该是幸福的,如果我都是不幸的人,那么世界上的大部分人们过得多凄惨啊,”暮云说,“可我连自己喜欢的工作都做不了,一言一行都不能出错,我怎么能算是自由的?”
“你才是自由的。”暮云对着春树轻轻笑了一下,眼底一片虚无。
“怎么会……”春树说不出安慰的话。
对春树来说,不是这样的。
彼时的她卑微如蝼蚁,甚至从没见过月亮的模样,她不知道什么是希望、自由,更没见过爱情的模样。
如今,月亮就在她身旁。
“不要放弃希望,踏过这片荆棘之后,你的前方在迎接你。”
春树鼓励她。
暮云白皙的手指敲了敲床沿,分析道:“我不会放弃的,顾池横只是不想我出去工作,大不了我以退为进,先找个机会出门再从长计议也不迟。”
春树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纵使暮云的心情算不上光明,她却依然笑得柔和,或是怕春树为难,暮云又提起了爬树一事,她说:“下次要见我,不用爬树了,万一摔下来,肯定会很痛,还会受伤,我跟阿让提前说一声你要来即可,她虽然势利,好歹现在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
虽然家已不成家了,暮云想。
“不重要的,只要看到你没事,我心里便踏实多了,”春树认真说,“如果有必要,只要你联系我,我还是愿意以这种方式来找你。”
暮云苦涩地笑了一下,说不出话。
春树想了想,又说:“或许,与你相遇,就是为了让我向你效劳。”
春树蹲下身,单膝跪地,朝着暮云行了一个骑士礼。她跪得不是很稳,身体的重心忽左忽右,整个人微微颤动着,右手摆放的位置说是前胸更像是搭在肩膀上。
明明看起来有些滑稽,暮云却快落下泪来。
汹涌的云层之下,真正的朋友在黑暗的暴风雨中显出坚毅的轮廓。
在无望之境里,春树不顾一切奔赶前来,为她赴命。
暮云心神震颤。
在暮云为了出逃想破脑袋的时候,事情却忽然有了转机。
这天,顾池横要暮云陪他参加一个晚宴。
暮云冷笑着问他:“你不怕我破罐破摔大闹晚宴?”
“你还没失心疯到这个程度,”顾池横自顾自地挽着袖子整理仪表,“至于吗,为了你的工作提离婚,早些年怎么没见你那么上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喜欢那个叫春树的土鳖吧?”
“她不是土鳖。”暮云反驳得很快。
在顾池横的眼里,唯有阶级相同才能称之为人,他根本不肯屈尊俯视春树。
当下他又嘲讽道:“那就是蝼蚁吧,没什么差别,再奋斗一百年她也是那副样子。”
晚宴上,衣香鬓影。
“你还是适合这样的生活。”
顾池横捏着一杯香槟说。
暮云穿了一袭白裙,颈上戴着华丽的珠宝,高贵不可方物,她却没有笑颜,形容惨淡:“你知道我为什么倾慕春树的人生吗?”
顾池横睨她一眼,还算配合地接话:“为什么?”
“她什么都没有,却有为自己梦想奋斗的勇气,我看似什么都有,却连拿起相机的能力都没有。”
“我喜欢她对人生的赤忱。”
顾池横给她递了台阶:“我这两天想了想,你要出门工作,也可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样,我给你安排一个我们公司的秘书,你天天发发文件就行了,朝九晚五,还能蹭我的车上下班,多轻松。”
暮云仍想纠正他的想法:“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
顾池横不解:“你不就是想工作。实在不行,我们公司也有需要拍照的地方,你去宣传部,也可以拍照。”
暮云知道跟他是谈不妥了,她蹙眉,快压不住自己的脾气。
“再次强调,我不是你的附庸。”
顾池横眉头一皱:“前几年不都挺好的,你是被那个乡巴佬带坏了。”
“前几年你没有这么禁锢我的自由过,而且那时候糖糖还小,为了照顾孩子,我不出路途远、时间长的差,减少了大部分的工作,当时我是自愿的。”
暮云言下之意,现在她是不自愿的。
暮云想同他认真聊一聊:“我们之间是商业联姻不假,这些年你在外面怎么玩,我从来不过问。我以为,我们有这样的默契,我不问你,你也别来管我,我的努力不应该被你瓦解。”
顾池横也冷了脸:“我看是关你关得还不够,你怎么还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是你,”暮云冷笑,“禁锢我的□□有用吗,我的心已经不在这个家里了。”
“说真的,我们离婚吧,顾池横。”
“再继续下去我们谁都不开心。”
“为什么一定要走到离婚这一步……”顾池横不解。
“我从来就不爱你,我本以为我可以牺牲爱情,可如果在此基础上还要牺牲自由,牺牲我的未来,我好像的确做不到。”
“我们都还年轻,可以重新来过。”
暮云认真得不能再认真。
“那为什么不跟我重新来过。”顾池横咬牙。
暮云笑了:“我说了,我不爱你。”
“你爱谁?”
暮云沉默片刻,坚定道:“我爱我自己,我要爱我自己。”
顾池横对上她眼底的认真,心神一震,不由自主退了半步。
……
那天,暮云没有陪顾池横参加完晚宴。
晚宴行进到一半,她就悄然离场了。
当相识的朋友问到暮云的去向时,顾池横只狠狠捏着香槟杯,忍着牙疼笑笑:“和我闹脾气呢。”
他望着舞池的中央,在心里暗暗期冀暮云会突然出现,给他一个惊喜,像往常一样同他共跳一支舞。
只是等了很久,很久,等到舞池中的人群都渐渐散开,他再眨眼——全都是陌生的面孔。
他心里有些失落,也不知道暮云的这场脾气会闹到哪一天才肯罢休。
夜里,春树伏案写小说的时候,忽然收到暮云发过来的短信。
“可以来接我一下吗?”
春树停下笔,问暮云在哪。
“你的小区门口。”
春树愣了一秒,起身狂奔。
钢笔在白纸上划了很长一道墨迹,“家”的最后一笔被拉得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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