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恐

我见夫人的手捂热乎了,晃了晃手腕子示意她。

夫人只将一只手抽回,另一只松松搭在我膝前,轻轻踮捻手指。腕子上的白玉镯,坠在腿上,凉沁沁的。

“那女婴,便是我了。”

我呼了口气出来,侧过头看她。

便是那个,为父厌弃,为母负累的陈凉夜。

从小便被街巷里同龄的孩子嘲笑。那些小孩像看精怪一样,亢奋地围起圈。

用新生的童音唱烂了的童谣,

‘搞破鞋生的小破鞋,无人疼,无人爱,无人养又无人教......’

便是我了。

......

“还好。”

辞新拍拍我的膝盖,也侧过头,接过小狗投来目光,轻点下巴。

便没叫那忐忑的目光,落了地。

“还好?”怎的就还好了

“还好,他们终是将你生养下来。”孟辞新沉下腰脊,躺倒在软榻上,手肘撑着耳后,侧卧着。软软的音调自我身后传来。

“不然,我恐怕,见不到阿夜了。”

“恐怕?”我问。

“嗯。唯恐,害怕。”她答。

窗外雷声骤起,闪电的华光斜刺进窗户,将孟辞新的脸,照了个惨白。

我急急转过身寻她的眼睛。榻上人眸光微阖,睫毛纤长,随着呼吸的起伏微微颤动。纤毫毕现的眉目却盛着看不清疲态,晦暗。还有几分模糊的,

庆幸。

雷声远去,我起身将窗户关严实。

今夜,微冷。

孟辞新沉默了半晌,又道:“那秀才,可是姓陈。”

“正是。”

“为何不随你母姓?”孟辞新略微有些惊讶。

“我阿娘,没有姓氏。”我想了想,又道,

“阿娘曾说,她刚入行时,还是个黄毛丫头,无甚姓名,无依无靠,老遭着同行欺负。只有位红姐姐,待她还算亲厚。红姐姐便允她,照着自己的名号,胡乱起了一个。还说,既如此,你便是个有名字,有靠山的。以后在外头,知会那些个一声,只说,十里兰庭的红姐儿,是你干姐姐。便没人敢欺负你。”

“红姨么?她待你母亲,想来不错。”孟辞新若有所思。

“不错......可能吧”我扯了扯嘴角

若不是撞见她在我阿娘房内,裙摆推到脖颈上,脚背挂在腰侧,下头拿漆黑的烟斗狠狠地的紬送。

若不是那张熟悉的满是泪珠子的脸,吱哇作响的太师椅,若不是女人极力压抑着哭喊的底吟。

我真的会觉得,那个爱着一身红罗裳,打扮的珠荣宝气的艳丽女人,一口一个干妹妹的叫着,朱赤色的口脂拖垂到嘴角,会赏我些铜元买张老二的桂花糕。她,真的对我阿娘,甚是不错。

我不想将这些同辞新讲。不晓得因由。就是不想。

孟辞新只听我言语,却锁起了眉头。须臾,曲起膝盖,手自上头按压。

我恍然明白过来,忙问她:“你可是,膝盖有不适?”

“是有些不爽利了。”夫人不开口,便瞧着清冷,弗一开口,总是温温的,淡淡的。

我瞧她对皱眉头的时长,也苛刻的紧。一抬眉,一张口,便不见了。我若不注意,甚至看不出她是在忍耐。

“既难受,为何不早说。”我将鞋子脱了,跪坐到跟前,替她按揉膝盖。左边扶着小腿骨,右边用掌心的热度围着膝关节打圈,按压。

“这样,可舒服些?”

“嗯,是有些舒服。”夫人气息轻得像在吐气,略微伸展了脖颈,任我动作着。

想起方才只顾着说话,有些懊恼,“今夜,是有些冷,该要想到你会难受的。”

我又忍不住啧了一声:“我阿娘也有这个毛病,看了郎中,说是湿气入体,一发作起来,身上的关节,像被人拿着绣花针在里头,可劲儿的捻,由内而外的酸痛。

其实吧,你放个炉火,也烧不到床边儿。还得是这般搓暖了手,好生揉揉。”

“阿夜会的好多啊。”孟辞新笑道。

“那当然了,我是夫人的门客嘛。”如果我有尾巴,此刻,怕是摇得欢了。

“如此揉一揉,你今夜,可睡的好些。”

“有劳。”夫人当真眯起了眼。我捞过一旁叠得齐整的薄毯,替她盖上。

屋内静下来。

夫人房里的蜡烛用着软绵,烛芯明亮,灯油通透,极不耐烧。不似我用过的那样干硬,火苗子也瘦。

新腊沿着黄铜底座汇聚成透明的油脂,凝固,发白,须臾变得又矮又颓。

我替她揉捏松活着,挨的近了,总又闻见那股似有若无的茉莉软香。就这么呆着不动,那味道也沉淀下来,像浸在一汪水里头,被包裹,缠绕。

我见她呼吸均匀,睡得安稳,忍不住凑到小腿跟前,闻了闻,香味,竟不见了。

在哪里呢?

神使鬼差地向上逡巡,腿骨,臀部,腰线,心口,脖领子......

对,是这儿了。与那天不同,是被水浇湿了的茉莉味儿。我又凑近了些。

一不小心,鼻尖蹭上她的下巴,吓得我赶紧起身,心尖儿蓦地腾起来,咚咚的要往嗓子眼儿蹦。

只见夫人眼睫微微颤动,细弱的喉骨上下一滚,未醒。

我见她不再动作,松了口气。腿有些麻了,正欲起身,一抬头,却见夫人睁着眼,静静地望着我,一动不动。

“你,你你......几时醒的?”我的天啊

“不曾睡着。你还忙活着,我若睡了,有些失礼。”

“失失,失礼......是!是有些失礼。”我忙将头低下。

夫人是在点我吗。

完了啊,她定是讨厌我了。

孟辞新却跟我招手,“到跟前来,别离我那么远。”

“你耳朵,怎的这样红?”孟辞新歪头盯着我,仔细瞧了瞧,笑着说。

“我,今夜冷,许是发烧了吧。”

“是么,我摸摸。”说着,将指背覆来。

从耳尖,至耳廓,缓缓滑下。

指尖略微停顿,却不打算离去,翻转手腕,将粉透了的耳垂,捉住。

我下意识的吞咽。原先以为,胡同里头的那些姐姐们,个个儿都是美人。如今见了夫人,才晓得,美得不可方物,原来是这般模样。

夫人的眉眼,生着钩子。只要她看我,我就成了甘愿咬勾的鱼。眼里,只看得到她。

只看得到,朱唇微阖间的皓齿,松散发髻下的面庞,懒眉怠目里含着情思,旗袍包裹住孱弱的腰肢。

只要她看我。

我突然离她好近,好近。那香味仿佛奔我而来,没有禁忌的,抛却贵贱的,隐秘神圣的,肆意交融的,奔我而来。

仿佛第千万次拥抱她的馥郁,和生气。背后是被水打湿的魂灵,滑腻得,迈不出一步。

“夫人......我,”我觉得屋内燥热,半分不似刚才的清凉。

夫人却突然将手抽离,耳畔的空气有打散的余香。

“夫...人。”她轻声重复这个称谓,眉头微皱。“一口一个夫人,阿夜可是嫌弃我,不愿与我亲近?”

“不,不是的,夫人,我,”我急得涨红了脸,“辞新,我只是怕,怕你觉得,冒犯......”

“为何这样想?”

“夫人又香又美的,同门口那只大狮子嘴里头的夜明珠一样亮。阿夜只是地上的一抔土,里里外外都是一股土味儿,怎敢与你亲近。”我越说,越觉得委屈,泪珠子不自觉的砸到手背上,一颗一颗往外冒,“别说夫人了,就连那个夜明珠,我也是只敢看,不敢摸的。”

孟辞新突然倾身上前,凑到颈窝处,试探性地呼吸。气息梢刮到颈侧的皮肤,有些痒。

“嗯,好像是只阳光味儿的小狗呢。”她假意沉思。

“......我不是小狗。”

“不许说小狗土。”她强调。

“我不是小狗......”我突然不想哭了

夫人执过我的手腕,放到自个儿脸上,问:“这样,可是摸得?”

又悠悠地下移,放在腰侧,“这样,可有冒犯?”

再往上,掌心贴上心口,抬头,“这样,你介意么?”

我有些懵,只顾着摇头。

孟辞新看着我,好一会儿,再次凑近,下巴微抬。香软的气息越靠越近,在鼻间萦绕,我下意识闭上眼,嗅觉被放大。

随即有温热的唇覆上来,落在濡湿的眼睫上,温柔的触碰。

再睁眼,便听她温温的嗓音,像裹了层纱布,缠绕不清:“那样都不介意,那这样,阿夜介意么?”

“若不介意,便不要哭了。”

胸腔有些憋闷,酸了些,涨了些,咚咚地声音又叫嚣起来,吵的我措手不及。

我扬起手,用指腹沾了些方才触碰的地方,还有濡湿的痕迹,

“为什么是眼睛啊,眼泪好苦的。”我替她埋怨

“甜的。”她说。

“不过......”她歪头思索。

“不过?”我睁大眼睛,苦等下文

孟辞新将耳发拨到后头,抱着手臂,笑着总结:“我确是没看走眼,阿夜果真是只极小的小狗,很爱哭鼻子呢。”

“我不爱哭的,我以前不这样。”我很是无言,抿着唇角,鼓起一边脸颊,以示不服。

“那为何如今这样?”指尖戳一戳圆鼓的脸颊,提起脸皮,将气放掉。

“嘶...你的手,好凉。”

“嗯,又凉了,冰冰你。”

......

夜里空气湿冷,我怕夫人关节酸痛,将她膝盖捞过来,架在肚子上,用手仔细捂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揉捏。不肖片刻,沉沉睡去。

漆黑的空气里只剩下碳火燃烧的窸碎声,打在窗户上的纷乱雨声,还有身旁人微弱的呼吸,听着很让人安心。

骤雨未歇,睡意昏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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