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为了秀秀

地牢内重归死寂,只剩下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海瀚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他全部的心神都分成了两半:一半在体内,如同驾驭着一叶随时可能倾覆的扁舟,在狂暴的寒毒之海中,艰难地引导着那丝微弱的云裳真气,小心翼翼地温养着千疮百孔的经脉;另一半,则牢牢系在角落里那个昏迷的小小身影上,时刻关注着她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心中充满了焦灼与无法言说的疼惜。

时间在这片压抑的死寂中缓慢地、粘稠地流淌。海瀚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艰难搏动的声音,每一次缓慢而沉重的跳动,都牵扯着四肢百骸的伤势,带来阵阵深入骨髓的闷痛,提醒着他此刻的虚弱与濒危。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与林嬷嬷沉重拖沓的脚步声截然不同的声音,由远及近,清晰地传入海瀚高度戒备的耳中。

这脚步声从容、平稳,带着一种天生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每一步的间隔和力度都分毫不差,仿佛经过最精密的计算,稳稳地踏在潮湿冰冷的石板上,也仿佛踏在人的心尖上,带来无形的重压。伴随着脚步声,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清冷幽远的沉香气息,悄然飘来,与地牢里固有的霉腐气味格格不入,更添几分诡异。

是谢采!

海瀚心中警铃大作!他立刻彻底收敛气息,将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内息压回丹田深处,连呼吸都调整到与深度昏迷时无异,全身肌肉放松,但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他感觉到一道锐利如鹰隼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那目光冰冷、探究,带着一丝玩味。

随即,目光移开了,转向了角落里躺在单薄干草铺上的叶秀秀。

海瀚虽紧闭双眼,眼前一片黑暗,却能异常清晰地“感觉”到谢采的视线,如同实质般落在叶秀秀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上,停留了许久。地牢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无形压力。

终于,谢采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般温文尔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这狭小的石室中回荡:

“来人。”

话音甫落,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闪入石室,单膝跪地,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带起一丝风声。

“属下在。”黑影的声音低沉沙哑,毫无情绪波动。

谢采甚至没有回头看那名下属,他的目光依旧落在叶秀秀身上,语气平淡地吩咐道:“把她带回西厢。”

“是。”黑影应声而起,动作轻捷地走到干草铺边。他俯下身,伸出双手,动作竟出乎意料地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仿佛怕碰碎了什么易碎的珍宝,轻轻地将昏迷不醒的叶秀秀打横抱起。小女孩轻飘飘的重量让他几乎感觉不到负担,她苍白的小脸无力地靠在他的臂弯里,更显得脆弱不堪。

黑影抱起叶秀秀后,没有丝毫停留,如同他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石室,身影迅速融入了地牢通道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自始至终,谢采都背对着石门方向,负手而立。他的目光在海瀚“昏迷”的脸和刚才叶秀秀躺过的干草铺之间扫过,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难以察觉的弧度,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石室内重归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然而,这股寂静却带着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谢采并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离开。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在欣赏这地牢的阴森,又仿佛在等待什么。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他缓缓转过身,面向石床。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海瀚伪装得极其逼真的脸上,带着一种似乎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的审视。他没有立刻走近,只是隔着几步的距离,用一种听不出任何情绪,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语调,轻轻吐出两个字:

“醒了?”

这声音不高,却像一道骤然划破夜空的冰冷闪电,瞬间刺穿了地牢里所有虚假的宁静,也精准无比地刺向海瀚紧绷到了极致的神经。

没有一丝温度,不带半分疑问,更像是一种早已看穿一切的、笃定的陈述。

伪装被彻底剥开。海瀚的眼睫难以抑制地轻颤了一下,终究是无法再维持下去。他缓缓睁开了眼睛,视线先是模糊,继而努力聚焦,对上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而恭谨的两个字:“先……生。”

谢采并未因他的苏醒而有丝毫动容,缓步上前,白色的衣袂在污浊的地面上拂过,却不染尘埃。他伸出手,指节修长匀称,肤色是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将一只素白如玉、触手生温的小瓶,轻轻放在了海瀚枕边,那动作优雅得如同放置一件艺术品。

“把这个吃了。”谢采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也无法抗拒的命令意味,在这空旷而压抑的石室里,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撞击在四壁,带回冰冷的余音。

海瀚艰难地转动脖颈,视线落在那只玉瓶上。瓶身温润,似有莹光流转,但上面以朱砂勾勒的两个殷红小字,却透着一股森然邪气——焚心。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针,瞬间刺入海瀚的心神,带来一阵冰寒的战栗。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想开口询问,或者拒绝,但干涩的喉咙里只勉强溢出一丝沙哑的气音。

谢采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语气平淡得像在叙述与己无关的事实:“‘焚心’,顾名思义。坏处是,药力入体,与你经脉内力相融。自此以后,你每动用一分内力,便会承受一分焚经蚀骨之痛。内力愈深,痛苦愈烈,如附骨之疽,直至你心神崩溃,或修为尽废。”

海瀚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对于一个顶尖武者而言,是比死亡更残酷的刑罚,意味着他的武道前路可能就此断绝,余生都将与无尽的痛苦为伴。

“不过,”谢采话锋微转,语调里听不出是诱惑还是陈述,“此物于毫无内力根基之人,却有洗精伐髓、重铸根基的奇效。你如今气海枯竭,经脉受损,与那毫无内力之人也相差无几。借此药力,或可破而后立,在生死线上挣得一线生机。”他微微停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海瀚苍白的脸,“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你能熬过这‘焚心’之初,最猛烈的那一波蚀骨之苦。”

谢采稍稍俯身,烛光在他深邃的眼中投下莫测的光影:“给你半个月。在此地将伤养好,同时,学会承受它。”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仿佛在布置一项寻常任务。

说完,他直起身,袍袖微拂,作势欲走。却在转身的刹那,脚步微顿,像是忽然想起一件无关紧要、却足以决定生死的小事,用一种轻飘飘的、仿佛随口一提,却字字千钧、足以压垮骆驼最后一根稻草的语气,补上了最后一句:

“就当是……为了秀秀。”

话音落下,谢采的身影已没入石门后浓郁的阴影中,沉重的石门发出“轧轧”的、令人牙酸的闷响,缓缓合拢,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也将海瀚与那未知而可怕的命运,一同锁死在这片绝望的黑暗里。

石室内,死一般的寂静里,只剩下海瀚自己粗重、紊乱、如同破风箱般艰难的呼吸声,以及耳边反复回荡的那四个字——

“为了……秀秀……”

海瀚躺在冰冷的石床上,如同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魂魄,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一震!先前对“焚心”之毒的极致恐惧、对武道前路断绝的深沉绝望,在这一刻,被这四个字轻而易举地搅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尖锐、更沉重、几乎要将他心脏撕裂的悸动和冰冷的决绝。

秀秀……在西厢……

谢采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这“焚心”,是毒药,是枷锁,却也是他此刻唯一可能活下去、恢复些许力量的“机会”。而换取这“机会”的代价,就是他未来的自由、安宁,乃至灵魂的一部分。接受它,意味着他将永远受制于人,成为谢采掌中一把染毒的刀,每一次挥动,都会反噬自身。

可是,如果他拒绝,或者无法在半个月内“学会承受”,那么等待秀秀的,会是什么?

海瀚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却是叶秀秀那双燃烧着坚定光芒的大眼睛,是她不顾自身安危将微薄内力渡给自己时苍白的脸,是她昏迷不醒被黑衣人抱走时脆弱的身影……

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咙,他强行咽下,睁开的眼睛里,所有的挣扎、恐惧、绝望,都渐渐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却又异常坚韧的东西所取代。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枕边那只素白的玉瓶。“焚心”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视线。

为了秀秀……

他颤抖地、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手臂,向着那只玉瓶,一点点地挪去。指尖触碰到那温润却冰冷的瓶身时,他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触摸到的不是玉石,而是通往无尽深渊的入口。

但他没有犹豫,五指收拢,将那只小小的玉瓶,死死地攥在了掌心,瓶身上“焚心”二字,如同活物般,透过掌心,将一股灼热的邪气注入他的血脉。

海瀚没有立刻动作,只是仰躺着,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腹间幽冥掌毒带来的阴寒剧痛;而每一次呼气,都仿佛带着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他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头顶昏暗的石壁,脑海中却飞速闪过无数画面:秀秀坚定的眼神,谢采冰冷的嘴角,以及服下“焚心”后可能面临的、生不如死的未来。

“为了秀秀……”

这四个字再次如同魔咒般在他心间响起,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味。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拒绝,意味着立刻死亡,也意味着秀秀失去最后的价值和生机。接受,则是跳入一个精心设计的、永无解脱的炼狱,但至少……至少还有一线机会,去知道她是否安好,去……或许能在未来某个时刻,为她做点什么,哪怕只是远远看上一眼。

一种混合着绝望、不甘、以及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的情绪,在他胸中翻腾、凝聚。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股蛮横的力量,驱动着他的手臂。

他不再犹豫。用颤抖的手拔掉玉瓶上同样材质的小小瓶塞。一股奇异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不似寻常丹药的清香,反而带着一种甜腻中夹杂着焦灼的味道,令人闻之头晕目眩。

瓶身倾斜,一颗龙眼大小、通体暗红、仿佛有岩浆在其中缓缓流动的丹药,滚入他的掌心。丹药触手温热,甚至有些烫手,那暗红的色泽,如同凝固的血液,又像是地狱深渊的火焰。

海瀚闭上眼,将丹药凑近唇边。在丹药入口的前一瞬,他脑海中最后闪过的,是叶秀秀毫无血色却带着倔强的小脸。

“秀秀……”他无声地念了一句,然后,猛地将“焚心”纳入口中!

丹药入口即化,根本无需吞咽,便化作一股炽热如熔岩般的洪流,猛地冲下喉咙!刹那间,海瀚只觉得仿佛吞下了一团烧红的炭火,从咽喉到食道,再到胃脘,所过之处,皆是一片难以形容的灼痛!

“呃——!”他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身体猛地弓起,又重重砸回石床,整个人如同被扔进炼钢炉的铁块,从内而外燃烧起来!

这还仅仅是开始!

那股炽热的药力迅速扩散,蛮横地冲入他早已千疮百孔、被幽冥掌毒侵蚀得近乎僵死的经脉之中!原本在云裳心经微弱滋养下刚刚有了一丝暖意的经脉,瞬间被这股狂暴的“焚心”之火点燃!

“嗤——”

仿佛冷水滴入滚油,又像是寒冰投入熔炉!幽冥掌的阴寒毒力与“焚心”丹的炽热药力,这两股截然相反、却同样霸道无匹的力量,在海瀚的经脉中轰然对撞!

“啊——!!!”

这一次,海瀚再也无法抑制,发出了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两股巨力从内部撕扯,一半是极寒,冻彻骨髓,连思维都要被冻结;另一半是极热,灼烧五脏,似乎连血液都要沸腾蒸发!冰与火的酷刑在同一具躯体里疯狂肆虐,那种痛苦,远远超出了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抽搐,皮肤表面一会儿凝结出细密的冰霜,一会儿又变得滚烫通红,甚至隐隐透出暗红色的光芒,仿佛皮肤下的血肉都在燃烧!汗水刚渗出毛孔就被蒸发,又在阴寒之力作用下瞬间冷却,带来一阵阵战栗。

他死死咬着牙,牙龈已经渗出血丝,十指深深抠进身下坚硬的石床,指甲翻裂,留下道道血痕。他试图运转云裳心经,想要引导、或者至少是安抚这两股失控的力量,但那点微薄的内息在这狂暴的漩涡面前,如同投入惊涛骇浪的一粒尘埃,瞬间就被撕得粉碎!

意识在无边无际的痛苦海洋中沉浮,时而清晰得能感受到每一寸血肉被撕裂焚烧的细节,时而又模糊得只剩下一片空白。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经脉断裂的细微声响,能感觉到生命力正在这两种极端力量的蹂躏下飞速流逝。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地笼罩着他。

然而,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于黑暗的边缘,叶秀秀的身影,又一次顽强地浮现出来。不是她昏迷苍白的模样,而是她那双亮得惊人的、燃烧着坚定光芒的眼睛。

“大哥哥……你撑住……秀秀试试看……”

“有用……云裳心经……真的有用……”

那稚嫩却充满了生命力的声音,如同绝望深渊中透进的最后一缕微光,带着不可思议的力量,硬生生刺破了笼罩他神魂的、浓稠的痛苦迷雾。

不!不能死!现在还不能死!

一股求生的本能,混合着对那个小女孩的承诺与担忧,硬生生将他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他放弃了徒劳的引导,转而将全部残存的意志力,都用来紧守灵台的最后一丝清明,如同暴风雨中牢牢抓住礁石的水手,任凭肉身如何痛苦,精神却死死钉在原地!

他不再对抗那两股力量,而是以一种近乎自虐的忍耐,硬生生承受着这焚经蚀骨的极致痛苦。他感觉到,“焚心”的药力虽然霸道炽热,但在与幽冥掌毒的激烈冲突中,似乎……似乎真的在以一种毁灭性的方式,灼烧、消融着那些盘踞不散的阴寒之气!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原本死气沉沉的经脉,竟然被这股狂暴的力量强行撑开、冲刷,虽然过程痛苦得如同凌迟,却隐约带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新生的悸动?

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很快又被更猛烈的痛苦浪潮淹没。

海瀚蜷缩在石床上,像一只被扔进沸水的虾,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的嗬嗬声。汗水、血水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在他身下汇聚成一滩深色的水渍。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是几个时辰,那冰火交织的极致痛苦终于开始缓缓消退,不是消失,而是逐渐转化为一种深入骨髓、持续不断的灼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火苗在他经脉中静静燃烧,每一次心跳,都带动着灼热的刺痛。

他瘫在石床上,连动一下眼皮都觉得耗费了毕生的力气,只有胸膛还在微不可察地起伏,证明着这场酷刑的幸存者,尚且苟活。

他缓缓睁开眼,视线模糊不清,浑身湿冷粘腻,如同刚从冰冷的血水中捞出来。他极其艰难地、一点点转动眼球,看向自己那只依旧紧紧攥着、此刻已经空了的玉瓶。

“焚心……”他无声地翕动干裂出血口的嘴唇,尝到的,是混合着血腥与苦涩的、命运的味道。

他知道,这恐怖的煎熬,仅仅是一个开始。谢采给予的半个月期限,将是真正意义上的、无休无止的人间地狱。

但,他还活着。

为了秀秀……他必须活下去,必须……学会承受这焚心之苦,直至能够驾驭它,或者……被它彻底吞噬。

他闭上眼,不再去感受身体的痛处,而是开始尝试着,去感应体内那如同灰烬余火般微弱、却带着鲜明灼痛感的奇异力量,以及那如影随形、仿佛已深深烙印进他生命本源的“焚心”之毒。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与烈焰,但他,已无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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