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江南
孩童时,我总是扳着指头数年岁,哥哥们是最信守承诺的,他们说十日以后会归家为我庆生,那便是十日,从无延期。
可当我自己做了领头的人,才知道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时间有多么宝贵,时机又是多么的扑朔迷离,他们能够暂时地割舍这千丝万缕的愁绪,只为一次圆满的家宴。
在往后的十余年里,我也曾如同他们一般,奔赴我阿娘的生辰,最长久的一次离别,便是我离家后的第一次重逢。
足足三年,我庆幸我的阿娘仍是当初那个模样,好让我的愧疚少一些,再少一些。
亲友赴席,觥筹交错,契阔谈宴,子女一人或几个出位呈礼,说出隽永的祝福。
四姨娘的四小姐见我迟迟没有出列,望着我阿娘和蔼的笑容,调侃我道
“其他手足都呈礼了,花十怎还这般迟钝地坐着。”她并无恶意,只因好奇。
阿娘的侍女离我们坐的地方近,便听到了,阿娘定也知道了,于是拢袖走出座位,执一盏酒筹,亲友现状忙也起立。
我的阿娘缦立于高阶,先敬阿爹一杯,复又对着亲友言道
“吾以此酒敬寿宴之宾,念流年不减互珍情,吾以此酒答堂下儿女,望年年岁岁安宁喜乐。”
众人以为阿娘说完了,端起酒筹将要回敬,可阿娘还有话,她将视线投于我身上,那双眼眸里流淌着对我无限的自豪,她掷地有声与我言
“之前在信中允我的,我如今问你,你所答应的东西,如今可堪作寿礼?”
我出座,双手并紧贴地,端正地朝阿娘跪下,“可堪。”
“吾更以此酒敬你花十郎。”阿娘勾唇笑,展贝齿,眼里却洒下泪。
“由此十郎,吾当高歌。”
【三】帝王
如父亲所言,圣上的嘉奖下来了。父亲说,忠君报国,忠君排在报国前面,所以我是女子的事情,不能瞒帝王。
父亲修书一封,大致交代了我这一路,让送赏的公公带回皇都,我明白所有人里面,我是唯一一个不能接受册封的人,如若我册封,便是肯定了自己是男儿,倘若以后事情败露,事事掣肘,还落下一个欺君的隐患,倒不如开头挑明,等候发落。
反正,也不过是一个侯府小姐的“胡闹”。
可是皇都的那位,却让我进皇都封赏,我一路打听,发现圣上并没有让霓阳城新晋武将竟是女子的事昭告天下,还算安下心,可却不明,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曾往坏处猜忌,这事已构成圣怒,进皇都论罪处罚。可阿爹说我不懂帝王,他这是真想请你去做个客,看看是什么模样的女娃能十一岁上阵杀敌,二十二岁还没封校尉。
你看,我爹夸人和嘲讽人都是拈手就来。有能力调兵遣将已足我心,剩余的,那并非是我需要考虑的东西。
所以天子明堂上,武将单跪于下,我也是这般回答帝王的,我竖起高冠,肩膀平正,双手前撑,目视从皇位上起身的帝王。
黄绸金缎,他的衣摆逶迤至身后,帝王也在看我,他或许能看清我的样子,但我透着冕旒,隔着大半个朝堂揣摩不到他的表情,甚至看不清他的脸。
他又问我 “你知朕为何召你进京呢?”
“愚夫想过”
“想过便说”
“想过其一,嘉奖武首,立天子威,承天子志,以召后起之秀,以图国之将来。”
听到末尾,我听见年轻的帝王笑了,
“你倒是不自谦。那么其二呢?”他从高堂上拾级而下,在我说话的间隙里来到我身前。
“回陛下的话,不卑不亢,方是忠君。其二,愚夫行事鲁莽,令圣上不悦,故自押皇都受审。”
我看见身前的帝王有那么一刻是错愕的,或许还无人敢与他打这样的小擂台,我性格使然,而话一出口想收也收不回去。便只能默默低下头,
良久,阔大朝堂只剩文官武将的呼吸声,像一排浪挤得我莫名压抑,而帝王也终于不再让寂寞延续,他在我身前蹲下,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倒是个心直口快的,得亏身在霓阳城,否则啊,你看到没?这站成一方列的文武官能生生扒你一层皮下来。”
于是我便看到了壮观的一面。
帝王起身转首,掀袍归于高堂,那些文能口诛笔伐定家邦,武能横刀纵马展四域的官员在一声又一声的归磬中抚袍而跪,雄浑的声音穿浪袭向三壁。
“微臣不敢。”
皇者寡也,帝者孤也,举国之权,掌于他手,应该是这个意思。
我忠君,眼中便只能是帝王,我重新望向高堂之上,面容重新模模,我却能够看见他的喜悦。
他说:“既然都已经跪好了,那便直接宣旨吧,吴烨。”
他身边的侍从手握金卷走到中间开始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平定天下,式赖师武臣力;及海宇宁谧,振旅班师,休息士卒,俾封疆重臣,优游颐养,赏延奕世,宠固河山,甚盛典也!王夙笃忠贞,克摅猷略,宣劳戮力,镇守岩疆,释朕北顾之忧,厥功懋焉!今封宁远志之将,从属镇北兵马将军,王殷余年,护守一方。”
我越听越觉得离谱,是每位功臣都要用如此丰盛的马屁吗?兴许只有最后一句是帝王写的,我就一直鼓着腮帮憋着笑,等到那侍从将那冗长的圣旨读完,好不容易平复下内心的喜潮,最后还是笑出声来了。
帝王问我笑什么,我思索着他应该想拿刀□□,于是回道:“喜难自抑。”
“你这样可让朕觉得你这一身功德都是为了繁华富贵。”
我立刻收紧表情,端正态度,“臣自知失礼于圣上前,其罪难赎。”
好了,帝王笑了,他兴许都已经想好罪名,就等我开口了。
可圣上别着急,臣的转折还在后头。
“然愚臣承蒙圣上厚爱,不愿辜负圣上殷切期望,故吾今日作誓,定以吾槊定一方安土,战边疆,护黔首,一身磊落,不负初心,”
“君子一诺千金,你的誓言值几两黄金?”
“回圣上,迄今为止吾的誓言只值十年金,吾信自己可递终生。”吴烨走上前来,递给我一柄镶了流金的长剑。
“此心不改,此物不归。可以了,在京城多留几日,便可归家了。镇北将军潜心边北,总是延缓归京述职的期限,今后每年你替他来”我本想说我不用剑,只用槊,但看着圣上这副感动于自我的表情,想想还是不要明说的好。
“微臣遵旨”说完之后,我没起身离开,朝臣们眼神迥异地看着我,随后窃窃私语。
倒是圣上很有耐心,慢条斯理地摊开一份卷轴,低下头查看“遵旨了还不走?”
“陛下天子威仪,可仍然好看地要紧,臣想再看一眼”我认真的讲完这句话,便起身离开了,踏过大门,我看见高亢的苍穹,以及无边的琼楼玉宇。
觉得住在这片迷宫里的帝王真是厉害,徜徉孤独,江山作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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