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先生

【四】霓阳

我归于自己熟悉的霓阳城,可周围的一切仿佛发生了一些变化,比如阿爹变得非常敏感,他总担心我上了战场被人扎成窟窿,可从前他都非常笃信我的能力。

还有阿娘,她以前确实也喜欢同我讲那些诗文,可是最近她总要我归家,让我坐下来听她慢慢叙说。

阿娘说,她曾有一个很喜欢的著书先生,名叫彭程,在他的诗文里

“青葱年华梦想的栖息地是江南吴越。

长江之南,古运河两岸,苏锡常狭长地带,杭嘉湖平原周遭,一连串地名仿佛珍珠一样,被名师典籍里的句子擦拭得晶亮。”

江南很好,阿娘说。

“黛瓦粉墙,水弄深巷,桨声欸乃,丹桂飘香。

感官的筵席一场场排开,声音和色彩交融无间

“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

有位诗人叫韦庄,他笔下当垆卖酒的美丽少妇,前身该是魏晋朝堂乐府里,《西州曲》的采莲女子。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阿娘说,那位先生以诗为舟楫,划入了那一片湖面。在苇荡、乌桕和桑树之间,欣赏那波光潋滟,莲叶田田。”

我对阿娘说,这些刺激感官的美景确实璀璨而惊艳,可我生在边北,长在边北,我的哥哥们葬在边北,葬在霓阳城候府的衣冠冢中,这里才是我真正的梦中吴越。

阿娘抚摸我的双鬓,温柔地摇摇头,继续说那位诗人的篇章

“时光悄逝。从某一时刻起,浪漫绮丽的少年轻愁遁隐了,内心开始向往北地的雄浑和寥廓,苍凉和悲怆。

“为嫌诗少幽燕气,故向冰天跃马行”,

黄仲则先生这句诗,成为一种新的美学召唤。想到曾经迷恋温山软水、儿女呢喃,不免感到了一阵羞赧。

向北,向西,一种迥异的境界在面前展开。

君可见“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君可见“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

君可见“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

君可见“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是那“紫塞月明千里,金甲冷,戍楼寒,梦长安”

是“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动人绮丽的江南,苦寒旷远的边塞,如此又如何呢?

我慢慢地听她讲完,才艰难地说“阿娘,我现在没法会了您的意。”

“我没想让你现在就明白,可也许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你把自己拘在这里了。”

“可我并不觉得勉强,如若我后悔了,我如今便有做逃兵的资格,我在家中,随便放出个消息说我战死沙场也好,说我犯下滔天大罪回京受审也罢,哪一个不是脱身的理由?可我如今并不想逃,我仍想挥着我的矛,踏着沙浪做我的花十郞。”

阿娘还想再说话,我复又开口,放缓了语气:“我知阿娘想告诉我,不管是江南还是边塞,这世间总有万般风景,亦有风情,可这些并不是我今天才知道的,我从识字开始,就在您口述的诗文中长大,于我而言,您便是整个江南,于我而言,阿爹是整个边北,美好的风景不一定要亲眼去看,我当前的风景更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闺阁女子能看到,我一女流骑高马,战沙场,入朝堂,拜天子,纵然全世界都不知道我,可是您知道,阿爹知道,圣上知道,于我而言,可全终身憾。”

我的阿娘双唇颤抖着,紧紧抓住我的手,几欲再启齿,言语最终却都淹没在了喉中。

她只添了另一句“你阿爹后悔了,他后悔就退了那么一步,他当晚想过如何拍散你的志气,如何叫你妥协,如何将你放在一个较为安全的军营,可他就是忘记想了,你终究是个姑娘,总得遇到个一生相守的人,去过一段安稳日子。”

我知当晚阿娘焚膏继晷,写了一封冗长的信,却不是给我的。

我也知道阿娘有一点说错了,阿爹没有后悔,他曾与我说过“如若你愿一辈子活在马背上,就要在军中一点一点靠你自己积累威望。”他当时就已经替我想过后半生了,故而现在他们的异样定是突发事情所致。

可我不知是什么,也努力告诉自己,其实不想知道。

【五】永昼

溜马堤子的边城又往后退了两里,他们曾经引以为生的放羊野被我打下了大半,圣上三出圣旨为我升官进爵,我以德不配位连连推辞。

可进京述职我逃不了,圣上应是在透过我来提醒阿爹,不要有鞭长莫及的肖想。

一年之后的凛冬,我如约进京,我队人马在拥挤的皇城里缓慢移动。

我只觉得这皇都能承万人锦绣梦。

油火喷长龙,舞狮寻花球,夜市的灯火彻晓难尽,这真真切切是一座不夜城。

霓阳城说白了便是大衍的北扼关,除了打仗还是打仗,年年都有战报送回皇都供天子阅览,可那位万恶的掌权者竟让我分五天上朝给他讲。

帝王明堂上,我毕恭毕敬的述完职之后,见他久无反应,抬起头看他,发现他也在看我,开口道

“圣上,我讲完了。”

他却嘴角衔笑,一本正经的说

“讲完了?讲完了便再讲一遍。”

还讲?

【六】名伶

我在皇都,结识了几位达官显贵出身的友人,有一天,刚头疼地从皇宫出来,当晚便被他们拉到一座灯楼里听曲。

进到内室,佳人芸芸,男宾却寥寥无几。彩雕舞台上,伶女衣着鲜艳,舞姿翩翩,嫣唇吟唱霸王别姬。

“秦女腰轻若燕。香风间旋众彩随,联联珍珠贯长丝。”

一曲终了,我起身走向另一个暖阁,几重轻纱作掩,抬脚一进,人便多了起来。男人女人都有,坐满了位子。

吾立于熙攘人群外,见一青衣抱琴坐于台上,十指如纤葱,戴着义甲,和着琴音,唱着我从未听过的曲。

“吾尝孤影徘徊

今碾碎了时光,

望流年盼是非。

君见那皑皑人雪间,

廖汀白雪,

此生也算共白头。”

轻纱掩面,我只瞧见他的眉眼,眼中深浅不定,是我读不懂的情。

那一刻,我对风尘美人才有了清晰的定义。此时朋友们已寻到我身边,其中一个望着我驻足难离的目光,对我说,

“花十郞,你喜欢这伶人?想不到呀,你竟也有这般爱好。”

我没反驳,因为我确实喜欢,可又不能说自己是女人,“他叫什么名字?”

友人唤来老鸨回答“叫长悦。”

“是头牌吗?”

老鸨却笑道“官爷说笑了,他只弹琴唱戏曲,不接客,我给他挂哪门子的牌?”

我执拗地问“千金难求一面吗?”

“且行且看缘吧,官人。”

老鸨说万事看缘分,这一出灯楼缘分便来了,我搭上大氅系带的功夫,便瞧见门口有一青影绰落,不是长悦又是何人。

走到他身边时,才发现青纱已摘,面如姣月,水剪眼波。

我真真觉着他与我心中所想的美人一般无二,是我心中的虞姬,所以我假装镇定的与他搭话,

“长悦好,我是郭济盈,是个小将,今日见公子抱琴吟唱,绝代风华,不知能否有幸相识。”

我都已经做好千金难求被拒绝的准备了,他却对我说:“谢你青睐,有空常来”

说完,他便提裙回了暖阁,我在灯楼外驻足观雪,如他所唱的那般,廖汀白雪,皑皑人间,只是不知刚刚的我们算不算共百首。

吾逢新雪初霁,满月当空,下面平铺着皓影,上面流转着亮银。

月色与雪色之间,他是第三种绝色。

【引号内引自彭程先生一文】

末尾两段引用自余光中作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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