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外的小商店基本上都关了门，只剩一家小超市还在营业，但柏知樾没在里头找到老冰糖，更没买到柏新阳爱抽的那款烟。

柏知樾折回那个花坛前时，乔言跟她心心念念的少年打完了那通电话。女孩在发呆，看见他出现的时候微微抿了抿唇。

他下楼的时候她全然没注意到，现在才看见。果然只有脱离了苏杭存在的氛围，她的注意力才会分给旁人。

乔言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内向属性总能在柏知樾面前呈现的更深刻。每每两个人单独相处，她总是找不到一种更自然的姿态去应对。

就连碰了面，该打招呼时，她也无法轻巧地说一声“hi”。

如果说是因为不熟，可他们每周起码有三天晚上在一起吃夜宵或者晚餐，时间再往前推，暑假里，他们也算是有过一次深交。

乔言发觉，她始终有些畏惧柏知樾这双冰冷且总是带着审视的眼睛。

“你去干嘛啦？”柏知樾就停在眼前，乔言不开口说句话好像也不太好。

“买东西去了。”柏知樾避开了乔言的视线，“不过没买到，这附近还有哪里有超市？”

“有应该也关门了吧，老板也要回家过年。”

“嗯。”柏知樾转身往楼栋里走。

“你要买什么？”

“烟、冰糖。”

“新阳舅舅不是昨天才买了一条烟嘛，这就抽完了？冰糖家里也有啊。”

“我是为了偷听你打电话才找理由下楼的。”柏知樾忽然转身，眼神定定地落在乔言的眼睛上。

乔言下意识眨了眨眼睛，“啊？”

少年嗤笑一声：“你不就是这样想的嘛。”

“我没有！”乔言猛地从花坛上站起来，“这是你自己说的。”

“哦。”柏知樾抬脚走人。

“柏知樾。”

少年站定。

乔言轻轻叹了口气，问：“你是不是有点讨厌我？”

柏知樾不懂她为什么会这样想。

“如果你讨厌我，以后我不会再麻烦你给我讲题。”

柏知樾没应声，大步上了楼。

乔言说出来之后觉得心里舒服多了。不到十七岁的她，正处在最敏感的时期。她无法揣摩清楚柏知樾对她的认知，只是从他一个又一个淡漠的眼神里，粗浅的读出他对她的厌恶。

柏知樾也是经历过黑暗的少年，却在悲苦中长出一副坚硬勇敢的外壳。

可她呢，逃避、懦弱……

她是他心里，一定是脆弱的、无能的。

所以乔言觉得柏知樾讨厌自己。

柏知樾进门时，周慧宁正在跟柏新阳讨论，到底要不要将苏杭爷爷生病的事情告诉乔言。

柏新阳说“小雨好不容易换了环境，这才刚缓过来，就别给她添烦心事了。她跟苏杭他们联系那么密切，大家都选择不告诉她，肯定是不希望她知道后多虑。”

“我就是担心她跟苏杭因为情绪上的不对等，两人再生了隔阂。”

“苏杭要真因为这个疏远了小雨，那也说明这俩孩子缘分浅。”柏新阳话落，看一眼两手空空进门的柏知樾，“没买到？”

柏知樾懒得搭腔，把电视调回体育频道，回到他自己的世界。

几分钟后，乔言提着几包烟和一袋冰糖进了门。

柏新阳：“嗬，怎么是你去买的？”

“因为我有自行车呀。”乔言说走了三条街找到一家开门的大超市。

周慧宁从厨房探头：“可以啊小雨，敢骑自行车上路了？”

乔言五岁就会骑自行车了，只是技术很差，从来不敢单独上路。她技术差是苏杭惯的，因为她不管是上学还是出门，都可以赖着苏杭一起，苏杭的自行车后座专属于她。

有了老冰糖，周慧宁就能做出乔言外婆那道拿手的红烧肉。这一桌子大菜顿时让今日有了年味。

“新年快乐！”乔言举杯。她并不吝啬让她的杯子碰上柏知樾的。

说穿后，她反而能找到跟柏知樾相处的正常方式了。

“新年快乐。”柏知樾迎着大人们的笑脸接下这句喜庆的话，扭头又对乔言说：“待会儿我帮你把期末考试的数学卷子讲了。”

乔言失语了。她再次看进柏知樾这双眼睛，里面依旧没什么温度，可她对这个人的戒心竟悄然少了几分。

他还要帮她讲题，那就是不讨厌她。

虽然乔言不缺他的不讨厌，也不缺他这个朋友，可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她心情莫名变得顺畅。

-

毕竟是除夕，苏霁再因为父亲的病伤怀，也得打起精神带着孩子跟乔安诚去孩子的爷爷家吃团年饭。

临走前，乔安诚上楼叫苏杭，问他愿不愿意同行。

苏杭自然是拒绝。

“家里有吃的吗？”乔安诚问。

“有。”

苏霁送上来一些水果和零食，说他们吃顿饭就回来，晚上会给苏杭带好吃的。

在大人们心中，不到一岁的乔优优是孩子，十七岁的苏杭也是孩子。似乎在乔小雨离开后，苏杭这位亲姑姑对他的关爱又回到从前那般。

苏杭骑车去了医院。

苏致远正在用注射器给父亲喂流食，看见苏杭进来，对父亲说：“爸，苏杭来了，你孙子来了，你看见了吗？”

老爷子睁着眼睛梗着脖子看窗外的雪，像是没有听见苏致远的话。医生说他现阶段除了无法动弹，也无法接收任何指令。

过了会儿，老爷子需要换尿袋，闻静停下给老爷子按摩腿的手，和苏杭出了病房。

“饿吗？待会儿我们俩先回去。”闻静最近腱鞘炎犯了，说话的时候来回活动手掌。

苏杭带了止疼膏贴，从口袋里拿出来，替妈妈贴上。

“你奶奶近来精神也不太好，总是忘事，她这个样子，你小姑不放心再让她带优优，说年后要请个住家的保姆阿姨。等过完年，奶奶去我们家住。”

“嗯，我一放学就回家。”

闻静瞧着儿子瘦了，心中叹气。医院说前几个月的恢复期很关键，所以她跟苏致远一有空就往医院跑，想多陪伴老爷子，试图唤醒他的记忆。

哪怕不能说话不能动弹，但只要能想起自己的亲人，脑中心中还有感情，那就比一块没有灵魂的枯木要好受的多。

除此之外，闻静也是在体贴丈夫的一份孝心。她有时候觉得自己留在病房里，并不是在陪长辈，而是在陪伴自己的丈夫。

回到家，闻静跟苏杭的外公外婆通电话。苏杭无意中听了几句，外公外婆对女儿眼下的处境很是心疼。

这半年来，妈妈为了这个家，的确付出太多太多。先是伺候小姑子坐月子，然后是帮忙婆婆带乔优优，现在为了照顾公公换了工作，还要每天负责做流食、往来医院送饭……

“苏杭，你跟你外公外婆说几句吧。”闻静听到泪眼婆娑时，把儿子喊来解围。

可苏杭接了电话，外公外婆仍是问他那些同样的问题，比如苏霁有没有找茬，苏致远对闻静好不好，家里缺不缺钱……

“小杭，你小姨提了很多次，想让你去英国念书，你要是去的话，外公外婆给你出学费，到时候让你妈妈过去陪读……”

苏杭的爷爷武断、脾气暴躁，奶奶柔弱不当家，小姑又是个动辄给亲嫂子使绊子的性格。闻静的父母一直觉得女儿嫁的不算太好。特别是对比移民英国潇洒度日的小女儿来说，闻静眼前的生活几乎是一眼望到头。

如今苏家又生了这样的变故，苏杭的外公外婆知道女儿的日子愈发难过，便总把想拉女儿出苦海的话挂在嘴边。

闻静跟苏杭心里都清楚，老两口也就是嘴上过过瘾，纾解一些心疼她的心情，断不会真的让她离开苏致远和苏家。可每每这些话落地，依然令人惆怅。

次日清晨，闻静收到一笔转账，苏杭的外公外婆转了五万块钱给她。她说自己经济上暂时不紧张，两位长辈便说，那这钱就当是替苏杭预存的大学学费。

闻静想了想，对苏杭说：“如果你想去乌海看乔言的话，我给你订机票。今天才年初一，来得及。”

春节期间机票昂贵，爷爷的住院费医药费和护理费更昂贵，苏杭不想把钱花在实现满足自己的私欲上。

他说：“我已经跟小雨说过了，暑假再去看她。”

-

乔言一夜未眠。昨晚柏知樾给她讲数学卷子时，告知了她苏杭爷爷的病情。

柏知樾不是不理解周慧宁和柏新阳的担忧，可他认为，乔言跟苏杭之间远距离的友情更应该坦诚相对。

他从来都不信什么善意的谎言，这不是十七岁的苏杭和乔言应该学会的虚伪。大人们总是低估小孩的生长能力，他潜意识里却觉得乔言正在学习坚强，也在挫折中拥有了比从前更多的智慧。

他相信乔言有能力去消化这件事情。

“柏知樾，你为什么要偷偷告诉我？”

“没有偷偷。”他想说就说。

大年初四傍晚，结束了芜城最后一天补习的乔言踏上了回亭洲的飞机。

她没想过她还会回去。周慧宁告诉她，外公外婆和舅舅舅妈五一会来看她，迁户口办学籍都不需要她回去露面，所以她以为，她也许再也不会回亭洲，或者是，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回亭洲。

落地亭洲，看见积雪，乔言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段时间她在乌海的生活被“学习”两个字充斥，她用大量的习题麻痹自己，每每想起一次过去那些伤痛，她都会多刷几道题迫使自己的思绪回到正轨。

她最不能想起的是她的爸爸乔安诚。

她不敢想起他充满无奈的眼神，不敢想起他替苏霁说话时的冷漠，更不去揣测她说出那个“滚”字后，他会是什么心境。

那天之后，父女俩再无联络。

曾经他是好爸爸，她是乖女儿……

那些记忆就此停在乔言的梦境里。

“小雨？”李仁米先在亭中外的公交站台上遇见了乔言。

“仁米叔。”乔言为了掩饰慌张，又急忙说了声“新年好”。

“你怎么回来了？是回来看你爸爸的吗？”

不是。

乔言却没有摇头的勇气。

“走走走，先去我店里坐一会儿，我让你晓晓阿姨把小叮当抱下来给你玩玩。”

乔言跟着李仁米走进店里，看见照片墙上添了很多新的大头贴和便利贴。

她在里面找到四人组过去的合照，找到她跟苏杭的合照，也看见了漆灵留下的许愿贴。

是漆灵的字太漂亮，她才一眼就看见。

徐晓晓说乔言长高了，也变漂亮了。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感叹：“从前你跟苏杭他们几个天天来这儿吃东西，现在你走了，只有章程天天来串串门，笛子和苏杭几乎都不来店里玩儿了，来也是打包点东西带走。”

“苏杭还好吗？”乔言说她得知了苏杭爷爷的事情。

“看着心情不太好，也不怎么打球了，不过成绩还是那么好。期末好像考了年级前二十？”

李仁米点点头：“第十六，清北交复的苗子啊。”

乔言从不担心苏杭的成绩，倒是她，想要跟苏杭往同一个城市奔，还需要更多更多的努力。

“小雨，你待会儿要回家吗？”徐晓晓问。

乔言想了想，终于鼓起勇气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回来看看苏杭他们。”

李仁米叹了口气：“其实你这个时候不回去是对的。”他觉得乔言长大了，说话便不打算藏着掖着，和盘托出她走后乔家因她产生的鸡飞狗跳。

苏杭爷爷的病也是鸡飞狗跳中的一环。

徐晓晓说：“不过小雨，这肯定不怪你。”

“嗯。”乔言抿抿唇。

“那你联系苏杭笛子他们了吗？他们知道你已经到亭洲了吗？”

“还没有。”因为不确定这边的情况，不确定江舟笛和章程得知后会不会立刻告诉家长，她更难以开口叮嘱他们，说我回来了，悄悄回来的，不要告诉大人们。

离家出走的乔言，“叛逆”的少女乔言，无法再跟父亲握手言和的乔言，不再是昔日大人们口中乖巧可爱的乔小雨了。

她的冒然回归，注会让家属院里的大部分人流露出唏嘘之意，也会让陷入困境的乔家和苏家多添几分烦恼。

“小雨，这事你还是自己拿主意。你回去也没错，不回去也没错，你要是不回去呢，就住我们家，你看小叮当多喜欢你呀。”

徐晓晓这话让乔言一阵鼻酸。

过了会儿，乔言打给了江舟笛，这才得知，苏杭的奶奶初三夜里起床烧开水，意外烫伤手，现在也在医院里治疗。

这个消息彻底阻断乔言想跟苏杭见面的念头。

“笛子，我回来了，我们去江边转转吧。你别告诉任何人。”乔言对江舟笛说。

江舟笛在江边看见乔言后，一把冲过去将她抱住。两个女孩都哭了。

乔言发觉，她在长大，江舟笛也在长大，尽管遭遇不同，但她们谁也不输谁，都在认真地拼命地蜕变。

“小雨，你走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朋友了。”

“章鱼和苏杭不是你的朋友吗？”

“臭男生，我才不稀得跟他们玩。再说苏杭跟变了个人似的，我看见他都害怕。还有啊，漆灵现在总跟他在一块儿，不过你放心，有我盯着，苏杭是不会变心的。”

乔言握紧江舟笛的手，“快了快了，只剩一年零四个月了。”

明年暑假，我们四个人就又能在一起了。

希望到那个时候，苏杭爷爷的病能好，苏杭一家三口能轻松起来。

希望到那个时候，十八岁的乔言可以大大方方地牵起十八岁的苏杭的手。

-

初六开学，江舟笛把乔言给她的一叠信放在苏杭的课桌上，“小雨给你寄的新年礼物。”

李仁米一家和江舟笛替乔言保守了秘密。没见到苏杭的乔言，给小叮当、江舟笛和章程各留下一份新年礼物，给苏杭留下一叠信。

这些信是乔言写完没有寄出的，有些她担心太肉麻，苏杭会笑她，还有一些她当是练笔写的，内容跟她在电话里和苏杭说的差不多，所以就没有寄出。

苏杭拆开其中一封——

“我越来越喜欢乌海了，站在我们学校的钟楼上，可以看见海港，这个季节还能看见许多海鸥……不过我很怀念亭洲的雪，虽然我总是回避去想亭洲这两个字，可是记忆就是记忆，我不该因为那些不好的，就刻意忘掉美好的。我最怀念坐在你自行车后座吹风的时刻……”

又一封——

“我们小区有好多流浪猫，还记得暑假里你喂过猫粮的那一只吗？她生了三个小猫崽，特别可爱。你喜欢猫，但是我喜欢狗啊，那以后我们的家到底是养猫还是养狗？你肯定会听我的吧……算了算了，我瞎写的，怎么搞得好像我们俩已经谈恋爱了似的（划掉）……”

漆灵看见苏杭打开了江舟笛给他的信，看见他在看信时牵起了唇角，自己也跟着露出一个淡笑。

乔言那天看见的她写的那张愿望贴是——希望苏杭可以开心起来。

哪怕他的开心跟她无关呢。没所谓，她只是希望她喜欢的少年可以好起来。

这天晚上，苏杭给乔言打电话，谈到信里的内容，他说：“以后我们养一只狗和一只猫吧。”

乔言笑起来：“那它们不会打架吗？”

“你负责管教狗，我负责管教猫。它们谁先动手就批评谁的主人。”

“太逗了吧。”

苏杭顿了顿，淡下声音：“乔小雨，我好想你。”

乔言心头一暖，“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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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