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言在高考的考场外看见了柏知樾的妈妈。她能认出来，是因为去年暑假她见过这个女人一次。那天这个女人去接她的另一个小孩放学，柏知樾的眼睛里隐约有妒忌和轻蔑在流淌。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后，柏知樾的妈妈走了。乔言收回视线，看见柏新阳偏过了头，他应该也看见了。

关于柏新阳和柏知樾妈妈的故事，乔言只从周慧宁那里听得只字片语。

乔言时常会想，大人们拥有爱情和婚姻的选择权，也该同时学会责任和担当才对，如果他们做不到为自己的选择负责，那最好就不要轻易创造出一个新生命。

想的太深，她又觉得是悖论。其实命运根本无法被掌控，人的本性也必定是自我的。

想来想去，觉得人生的底色总归是苦和难。

周慧宁：“叹什么气？今天可不许叹气。”

乔言努努嘴，拿刚刚培训机构发的传单给燥热的脸扇风，“太热了。”

柏知樾走出大门口，看见柏新阳和周慧宁中间站着个红彤彤的人儿，心里“噗嗤”一声。至于嘛，这几位都来考场外接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一家四口。

乔言因高温红了脸，又因周慧宁的示意穿了条红色连衣裙。周慧宁说红色代表好兆头，柏知樾必中红榜。

柏知樾觉得乔言像一颗熟透的了红富士。

“答题没忘记涂吧？名字写了吧？准考证填对了吧？”乔言三连问，问的柏知樾蹙起眉头。

“数学最后两道大题难不难？哦，算了，问你也是白问，你肯定都解出来了。”乔言又完成一个自问自答。

柏新阳哭笑不得，“小雨，你怎么比柏知樾看起来还要紧张。”

“她当然紧张，她是要努力考去北京的人。”柏知樾终于开口。

周慧宁捏了下乔言的胳膊，“跟苏杭约定好了？”

“嗯哼。”乔言又问对柏知樾说：“最后两道题到底难不难嘛，我听说这个省高考的数学卷子就是一年难一年稍微容易一点……”

“听谁说的？别告诉我是李姿用塔罗牌算出来的。”柏知樾轻笑一声。

“啊，你终于记住她的名字啦！”

“……”

第二天上午，柏知樾在班主任的电话催促下，从被子里爬起来，拿着周慧宁带来的晨报，为自己估分。

柏新阳：“多少？”

“630左右吧。”

周慧宁看了眼去年理科一本线，说：“那应该超一本线四五十分吧。”

“也许吧。”柏知樾昨晚被同学拖去网吧打游戏，快天亮了才回家，这会儿实在是没精神。

“行了，睡去吧，我来给你班主任回消息。”柏新阳边说收拾了几件衣物，“哦对了，我跟宁姨要去隔壁省谈一笔生意，这几天我们不在家，小雨的早餐和夜宵你记得下楼给她做一下。”

柏知樾一副“没搞错吧”的神情。

周慧宁：“不用不用，我给她钱了，让她自己买着吃。”

柏新阳却像没听见周慧宁的话似的，又说：“除了给小雨做做吃的，等她下了晚自习，你去接她，确保她每天晚上安全到家。”

“……”

周慧宁走到楼底下，跟柏新阳开起玩笑来，“你让知樾这样做，我真怀疑你别有用心。”

“小雨才十七岁，我能有什么用心。再说知樾是哥哥，这难道不是他应该做的吗？”

“这俩孩子看着是比从前要亲近一些了。小雨性格变得开朗了，知樾的话也变多了。”周慧宁感叹道。

柏新阳啧啧嘴：“亲近有什么用，你心里还是认准苏杭是未来女婿。”

“嗬，你看看，你还说你不是别有用心。”

车开出小区，车里空调起了作用，没那么燥热之后，柏新阳正儿八经地瞧了周慧宁一眼，“宁姐，你不会真以为只要你看好苏杭，苏杭跟小雨互相喜欢，以后这俩孩子就能好好在一块儿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柏新阳摸了摸鼻子，“我看见小雨那后妈给你发的短信了。我猜应该好几回了吧，但凡你前夫联系你一回，这女的就要来发一次疯。”

周慧宁半晌没应声。

苏霁发微信折辱她，是因为苏霁偷看了乔安诚的手机，看见了乔安诚私下跟她联系。

乔安诚惦记女儿，可乔言拒绝跟他联络。除了周慧宁，他又能找谁呢。

他是语文老师，写得一手好文章，每次来短信都是长长一篇。这半年他生活一片混沌，他写完乔言，也会把周慧宁这个前妻当成一个倾诉的窗口，宣泄一下他百感交集的生活。

周慧宁跟乔安诚做了十三年夫妻，深知他的才情和冷漠，也明白他的懦弱和自我。

他既想要固步自封的安稳，又对风花雪月持有追逐之心。

前几天，他说闻静说的对，苏霁是他走错的一步棋，但乔优优这个儿子不能退货。他只能向现实低头，向命运妥协。

其实他倒现在也没明白，他对乔言的伤害起源于他的取舍。哪怕他也知道自己正在向没有乔言这个女儿的人生低头和妥协，却不敢承认是他先放弃了这个女儿。

周慧宁永远只回他一句话——小雨一切都好。

除此之外，没有半点逾矩。

周慧宁之所以没有计较苏霁的发疯，一是体恤苏霁父亲成了植物人，二是担心她激怒苏霁后，苏霁会将坏情绪转嫁于他人，比如跟她关系很好的闻静，比如跟乔言密切联系的苏杭。

那三两条难听的短信还不至于把她逼成跟苏霁一样的人。

-

乔优优一连换了三个保姆阿姨，第三个不干了之后，苏霁迟迟寻觅不到合适的人，跑去闻静面前哭诉，说这样下去她只能把工作辞掉，自己回家带孩子。

闻静何尝没有因为家里的境况离开热爱的工作岗位，苏致远也为了照顾父亲，停下了想走仕途的脚步。她承认，她对苏霁少了些同情，只剩下无奈。该帮忙的她都帮了，她问心无愧。

保姆接连撂挑子，倒不是乔优优难带，而是苏杭的奶奶总跟保姆阿姨起冲突。老太太要么嫌保姆阿姨偷懒，要么苛待保姆阿姨的伙食，偶尔脑子不清醒时，还会污蔑保姆阿姨偷吃或者偷家里的钱。

大家都知道老太太的精神出了很大的问题，医院的检查结果是小脑萎缩。病是从苏杭的爷爷成了半个植物人开始的。

有亲戚建议，给老太太找个合适的养老院，但是老太太自己死活不肯去，苏致远也有些愚孝，觉得把母亲送去养老院并不妥当。

听见苏杭打开房门，苏霁停止了抽泣。她指了指鞋柜上放着的一个新篮球，说：“苏杭，辛苦你这段时间放学后帮忙照看奶奶。你小姨有本事，能给你买名牌限量的球鞋，我这个当姑姑的没本事，只能送你一个篮球。”

“我有球可以打，家里开支这么大，你何必要花冤枉钱。”苏杭还是很苦恼苏霁的攀比心理。

苏霁不接茬，另找了一个话题：“乔言走了这么久了，从来没给你姑父打过一个电话发过一条短信，马上就是父亲节了，你能不能劝劝乔言，让她好歹发一条信息。否则你姑父心里总是过不去这个坎，跟我之间也总是磕磕绊绊的。”

苏杭做不到，便不说话。换做以前，他或许还是会乔言争辩几句，但是眼下家里本就一团乱，他想，只要他们不再伤害乔言，他可以为了这个大家庭的和平收敛自己的棱角。

苏霁又对闻静说：“嫂子，你跟周慧宁关系好，你就不能劝劝她，要她不要教乔言六亲不认……”

“慧宁不是这种人。”闻静的疲惫装满她的眼睛，她不想再听苏霁说话。

“她不是这种人，是，她是你的好朋友。嫂子，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你一直觉得周慧宁才配得上乔安诚，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后跟他们说的那些话……”

闻静没听完，起身回了卧室。

“小姑，你回去吧。大家都很累，你也早点休息。”苏杭铆足耐心送客。

苏霁缓了缓神。临走前，她走到闻静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对不起嫂子，我实在是心里不痛快才说错了话，希望你别介意。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要是没有你和我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撑下去。”

其实苏霁也变了，她也学会了收起她的棱角。闻静的确是看不上她，却也渐渐地在学着理解她。

苏杭第一次听见他这位牙尖嘴利的姑姑跟妈妈道歉。爷爷奶奶更宠姑姑，过去她们姑嫂争锋相对，受委屈更多的永远是妈妈。如今家里遭了难，姑姑学会了退让，妈妈学会了谅解，看似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可不知道为什么，苏杭却难以看见温馨的曙光。

他总觉得，如果命运是仁慈的，如果这些大人真的懂得收敛，那乔言当初就不会在绝望中离开。

-

乔言十七岁生日这一天，收到了江舟笛发来的一段视频录像。是江舟笛用她爸爸的相机拍摄的，很多曾经要好的同学都在视频里露了脸，大家都祝福十七岁的乔言生日快乐。

章程：我们够意思吧？

乔言红着眼睛回复了一长串爱心。

李姿也送来一份生日礼物，“放学请我去吃烧烤啊？”

乔言打了个响指：“行，我叫上柏知樾一起。”

烧烤摊上，乔言给李姿看她收到的生日祝福视频，李姿来回赏看苏杭出现的这一段，点评道：“他脸这么臭，你确定他喜欢你？”

“他这个人就这样啦，他不喜欢拍照。”昨晚十二点一到，乔言就准时收到了苏杭的生日祝福。三天前，也提前收到了苏杭寄来的礼物。

李姿偷偷指了指一旁的柏知樾，低声道：“那还是没这个人的脸臭。”

又看了会儿，她惊叹道：“哎呀，这个女生是谁，好漂亮，声音也好听，就跟在苏杭这一段后面的这个女生。”

“她叫漆灵，是我们级花来着。”

“好看，你还有别的照片吗？给我仔细瞧瞧。”

“没有。”

“那去她空间看看。”

“你俩无不无聊啊，东西还吃不吃？都放凉了。”柏知樾终于开口说话。

“你吃呗。”乔言说着话，点开漆灵的空间。

漆灵平时很少会发状态，要发也是一些女孩子可爱的碎碎念，从来不会传自己的照片。乔言记忆里她空间有几张她跟苏杭排的那个话剧的照片，点进去想找给李姿看，以证明亭中出美女。

可她们俩谁也没想到，在一个名为“美好的青春”的相册里，漆灵上传了上百张这半年来，她跟苏杭他们几个相处的照片。

“这……她是喜欢苏杭，还是喜欢这个看上去有点憨憨的男生？”李姿心里觉得是前者。

“她喜欢苏杭。”乔言挤出一个笑容。

这半年多以来，乔言一共只看过三次苏杭的照片，三次都是江舟笛和章程拍的，其中两张是合照，还有一张是江舟笛拍下的苏杭打球时的样子特地发给她看，告诉她苏杭的状态好些了。

苏杭心里压抑，乔言根本开不了口让他发自拍。乔言也只给他发大海的照片，不发自己的。

这会儿一口气看了这么多，乔言觉得自己应该感到高兴。她甚至想保存几张。

“喝不喝椰汁？”柏知樾把一瓶冰椰汁打开放在乔言面前，见她有些失神，又扔了一把烤虾在她面前，“凉了就不好吃了。”

“吃吧吃吧。”乔言拿了几串递给李姿，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苏杭是真的很帅吧，你看不管怎么拍，他的脸都很耐看。”

“是哦，所以你可得加把劲，以后千万要跟他去一个学校，否则还不得成天到晚的吃飞醋。”

“我没吃醋呀。”乔言眨眨眼睛。

她觉得她很难解释自己的心情，她并不担心苏杭会对漆灵产生好感，但她是真的有点伤感，因为所谓美好的青春，她就这样缺席了。

“他还过着原来的生活，你却有了新朋友，怎么算都是你赚了。”柏知樾忽然开口说道。

乔言的视线落过去，柏知樾却别开了脸，去看涨潮的海。

这天夜里，柏知樾在自己空间的访客记录里，看见一个樱木花道头像的人，他确定是苏杭。

他昨晚回到家后也学习漆灵，上传了好些跟乔言有关的照片。确定苏杭看见而乔言还没看见后，他把空间上了锁。

如果他们俩真的可以跨越所有障碍走到一起，那过程必须公平。

昨晚回家路上，乔言坐在柏知樾摩托车的后座上一言不发。这不是寿星该有的状态，过生日应该开开心心才对。

那就让那个男孩也不开心好了。

柏知樾跟苏杭交过手，他知道，苏杭对乔言的占有欲，一定比乔言对他要多的多。

-

期末考试成绩出炉，乔言凭借自己的努力成功实现几个月前定下的目标，考进年级前五。

柏知樾的高考分数也比估算的多出十几分，他对学校的选择权变得更大。柏新阳建议他也去北京，或者上海，可他丝毫不考虑，他说芜城理工有他想学的专业，离家里近一点不是什么坏事。

乔言：“那你以后每周都可以回乌海了。”

“我不回来谁给你讲题？”

乔言抱拳：“感谢！”

又说：“那李姿要开心死了。”

这晚和柏新阳帮两个孩子庆祝完，周慧宁给闻静打去电话，打算经她之口，向乔安诚传递乔言成绩进步的好消息。

“闻静，小雨这么努力，都是为了能跟苏杭去一个城市念书。”

“我知道，小雨好厉害。”

“苏杭这次考得怎么样？”

“也挺好的，保持在年级前十五，物理还考了个满分。”

“亭中前十五，真不错啊。”

“慧宁……”

“怎么了闻静，你有话就直说。”

“唉，也没什么，孩子们都挺好的就好。”

“那你呢，你好不好？这半年多真是苦了你了。”

这通电话打了很久很久，打到最后，周慧宁听红了眼眶。

-

晚上乔言在做题，周慧宁给她送牛奶。看着不断蜕变长大的女儿，周慧宁心中感到无比安慰。

乔言带着眼泪和痛苦来乌海不过是半年以前的事，可眼前的她却与那个敏感脆弱的女孩判若两人。周慧宁知道，这不是她这个当妈妈的功劳，这一切都是因为乔言的心里积攒着一股力量。

是失去某些重要的东西之后，仍然期待一个崭新的未来的力量。

周慧宁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将闻静告诉她的那些话告诉乔言。几个月前，母女俩谈心，谈到苏杭的爷爷，她发觉乔言比从前豁达。

似乎只要不提乔安诚和苏霁，她都可以做到心态平和。

“妈妈，你是有话想说吗？”乔言先觉察出周慧宁有心事。

周慧宁替乔言松了马尾，拿出她抽屉里的梳子，替她梳这把厚厚的黑发。

“一转眼你都十七岁了，时间过得太快了。”

“再过四个月，苏杭他们三个就十八岁了，天啊，他们三个竟然马上就要成年了。”

“是啊，你们都是大孩子了。”

乔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妈妈，那你觉得我除了长高，样子有没有变化？上周跟外婆他们视频，舅妈说我长得越来越像你了。你可是大美女来着，那我肯定也变好看了吧。”

“我女儿当然好看。”周慧宁说完放下梳子，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小雨，你变了，是因为环境变了，身边的人也不一样了。那对家属院那些人来说，你走了，他们身边的人也不一样了……我的意思是，其实大家都在变化，心态在变，观点在变，态度在变，甚至是是是非非都可以变模糊，我说这些，你能理解吗？”

乔言人静了下来，心跳却在加速。她还是害怕谈论太走心的话题，她不逃避自己的害怕，却也战胜不了内心的抵触。

她觉得“豁达”这个词好难好难。

“我会学着理解。”十七岁的乔言始终觉得自己是缺了一角的人，她目前所拥有的智慧，只能告诉她，只要学习，拼命学习，不论是学知识学文化还是学会成为一个豁达的人，只要不断学习，这一角总会慢慢补齐。

那是多年之后，当她汲取了丰厚的生活经验，已经可以以一个成熟女性的形象去面对苏杭，面对曾经的小伙伴，面对乔安诚时，她悲哀地发觉她依然是缺了一角的人，这个缺角的破损程度分毫未变。

她恍然大悟，缺角可以修补这个观点只是她十七岁时自我安慰和不够自信的一种说辞。

当然，彼时的她完全可以看轻这个缺角。她也知道，她最该学会的不是修正敏感脆弱的自己，而是要拥有勇敢拥抱未来和追逐自我的勇气。

以及，坦然接受变成乔言的乔小雨。

“小雨，如果苏杭要去英国读书，你也可以一起去的话，我只是说如果，你会不会觉得比你们俩留在国内读书要更好。”

“留学？”乔言从未想过，苏杭也从没跟她提过。

“是闻姨的想法吗？我听见你们打了很久的电话。”

“我就这么一说。”周慧宁担心谈深了，乔言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又闲扯了几句别的，随后准备离开乔言的房间。

乔言又问：“是不是苏杭暑假不能来了。”

“不，你闻姨说他要来的。”

“真的吗？”乔言觉得即将见到苏杭的这个消息，可以抵御方才感知到的一切负能量。

三天后，乔言终于在高铁站接到了苏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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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