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云”已然卸下了伪装。
此时的他长发用木冠束起,着一身素雅的白色布衣,只袖口滚着一圈水墨绘的山水。他坐在堂间,喟然一叹,抬起头来望向那徐徐走来的身影。
“许久不见了,崔先生。”
“许久不见。”崔子攸似已料到她会出现,“如今,某是该叫阁下何首领,还是……何将军?”
“不必。”何子规驻足于他面前十步距离处,“如今‘魅影’已然不再,‘将军’之名更是虚妄。崔先生且照旧便是。”
崔子攸理了理衣袖,颔首道:“何女郎倒还是一如既往。”
何子规听见这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却道:“昔日的‘玲珑谋者’,没想到会于此间相逢,更没想到,崔先生当初失去踪迹后,竟是来到此处,扮作了雷云,瞒天过海了这么久。”
“某也只是以自己的方式,来做应做之事罢了。”崔子攸垂了下眼,“毕竟某自来经脉细弱,不能习武。也就只能凭着一技之长,来让自己心安了。”
“在下有一事想问。从指月阁劫走阿敏一事,可也是崔先生的安排?”
“是。”崔子攸应得从容,“不过是为了应对血月教和苏家设下障眼法,再借此联系上风雅楼罢了。某意不在傅女郎,不然也不会放任傅女郎安全回到了风雅楼。”
“如此。不过在下自是也要多谢崔先生。若无崔先生,如今的霹雳堂怕早就乱了套了。”
“雷云数年前为苏家三郎所设之局逼出心魔,致使霹雳堂惊变,雷云虽咎由自取,雷四娘子却着实无辜。崔某便与当时险些死在自家父亲手下的她合作,稳住霹雳堂。这个中缘由颇多,不过倒是有一点方便言明——某的确是在等你们来。”
两边都是聪明人,哪怕嘴上的话说得七拐八绕,最后总能读出来其中用意。
当年霹雳堂惊变后,雷云撕毁了前任堂主订下的盟约,转投叛军并卖与火药,还将诸多消息抖露。这一刀扎得狠,霹雳堂却因此敛了笔横财,坐大江南。
由此,盯着这儿的人只多不少。崔子攸将霹雳堂稳到现在,称了他们的意引蛇出洞,少不得一番苦心经营。
何子规心中敞亮,知这个中因由,是以不再多问前情,直入正题:“苏寐呢?风雅楼说他在霹雳堂,我一路而来却未见到人。”
“雷娘子去追苏寐的马车了。我托她拖延苏三郎一些时辰,算算时间,也是时候了。”崔子攸起身走到门口,遥遥望着天际,指了指如今雷婷和苏寐所在的方向,“那位可是某特意留给何女郎的,若是错过这次,再抓这只狐狸,可就难了。”
话已至此,便是昭然若揭。就算何子规一开始并未发现消息来时有时间偏差,如今崔子攸的话将这些串联起来,也该想通了。
她被风雅楼和崔子攸联手,排除在了霹雳堂一事之外。
而自风雅楼信道来得正好的那第二封信,似乎成了牵起这一切的线头。她初时向风雅楼要苏寐动向只为旧怨,后来拿到那第二封信,找上苏寐便已是势在必行。
偏这时候又在这个地方摆了她一道?
“看来崔先生到底选择了风雅楼。”何子规笑,“也罢,人之常情。换个人,也一样会选择家大业大的风雅楼,而不是在下这般势单力薄的区区‘红尘剑’。”
崔子攸眸光一动,却终究是默认了这番话。
“那霹雳堂这边,就交给崔先生和风雅楼了。可莫要让在下失望。”何子规面上含笑,眸光沉沉,“在下且先告辞了。苏三郎一事,多谢崔先生。”
共两句多谢,意味却天差地别。
语罢,她转身离去,身形几个起落间,便隐匿在了雨幕夜色中。
···
四周树上零零散散刺了几根弩/箭,被弩/箭杀伤的马匹瘫倒在地,炸开后的霹雳子外壳散落一地,硝石气味在这夜雨之中慢慢地淡了、散了。
雷婷的手有些颤抖,险些要握不稳刀。
这是力竭的前兆。
她并非是那神秘剑客的对手,如今能缠斗这么久,权靠着熟练运用的霹雳子、袖中冷不丁发出一箭的袖弩。
但二者均为外物。霹雳子有发完之时,袖弩的弩/箭也有用尽的一刻。当最后一只霹雳子出手、当袖弩/箭匣只剩一箭时,她便知道,自己再无能力拦住这两人。
她知道就算自己出了着最后一支弩/箭,也没什么用。更何况唐焕曾经教过她——永远要保持自己身上还有一支箭或是别的什么,这会救妳的命。
“好了,雷四娘子。”有高手护卫在侧,苏寐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作壁上观,自始至终甚至都不曾挪一步,“游戏到此结束。”
“还没完呢……”
“无名阁下。”苏寐忽然对那神秘剑客说道,“若我现在下单子,要你杀了她,待如何?”
“‘清明决’接任务须得先行签订契约文书,否则一概不接。”
“不能变通一下?”苏寐嗤笑道,“你们还真不会做生意……”
“苏三郎。”无名打断了他的话,语调不辨喜怒,“‘清明决’能发展至此,归根到底就是在这个规矩上。阁下若执意要挑战‘清明决’的规矩,那无名就只能改日,找你好好谈谈了。”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缓而轻,却足够有分量。
纵然苏寐能凭一己之力周旋各门各派之间,但他现在这模样到底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商人,意图破坏“清明决”规矩的后果……
苏寐很识时务地咽下了之前那话的后半句,只道:“是苏某唐突了,还请……”
“我劝三郎莫要再多费口舌。”无名忽地拽过苏寐,搡了他一下,示意他快些离开,“你的时间不多了。”
雷婷为了拖延时间,大多数霹雳子和弩/箭还是招呼着车马去的。如今车毁马亡,他若是想走,只能靠两条腿了。
苏寐算了下时间,心下一沉。
无名说的不错,他们事前约定的时间,果然将尽了。
···
送走了何子规,崔子攸看着那以朱笔在霹雳堂的地图上圈出的几处小规模的爆炸地点,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只因其中一处,正是关押雷云的密室所在。
思绪电光火石间几个转过,他霍然起身,向那密室所在之处赶去。
路上只见一片狼藉,崔子攸心下沉凝,快步穿过重重房间走到密室的入口处,打开了那扇门。
借着外界洒入的光亮看,密室内已是空无一人。
碎落的石块被堆在墙边,刚好够人攀上。他抬起头向上看去,只见那原本狭小的、铁栅栏重重封锁的通风口赫然已被炸开一个大洞。
让一个成年人从这里爬出去,实在绰绰有余。
崔子攸站定思索片晌,当即转身,刻不容缓地前往与雷婷约定的书房。雷云脱身,尽管他还可能疯疯癫癫神志不清,但要说本能地他最想袭击或是杀死的人,一定是他或雷婷。
···
沈亦之与燃月长老的对峙仍在继续。
燃月长老并不精于武学,所修习的是一种用来自保的秘法——名为虚妄天。若非伤到罩门处,哪怕是万剑加身,所伤都不过是虚妄幻象。
而与之相对,他的身法也飘飘忽忽,彷如虚影,又彷如鬼魅。
他们之间已过了不下千招。真论功力沈亦之在燃月长老之上,然而这位血月教长老苟命的能耐实在是非常人可比,身上虽已经满是累累的伤,却还能与沈亦之在这霹雳堂内周旋。
燃月长老似乎仍是铁了心地想让沈亦之出一次剑。然而有自己的顾虑与何子规的告诫在前,沈亦之始终未动用清霜,只合着徵墨扇,偶尔执扇如执剑,也只漏出几分似是而非的风月。
他再退下去,就快到火药库房了。
沈亦之心底落下一声叹,扣紧徵墨扇,忽地起手,徵墨扇一展一合有冷光划过,颇似剑影。
血色与淡墨相错,那一瞬间起的招数足以让任何人都眼花缭乱。徵墨扇上蕴了几分剑意,燃月长老一身血袍飞舞猎猎,迎上那纷乱“剑”光。
一片血色衣角徐徐而落。
就在那片血色掠过眼前的一瞬间,沈亦之于那风雅飘逸的所谓“剑”气中再度抬手,徵墨扇一展,堪比利刃的扇缘骤然划过一道寒光。
数枚银索利刃与那道寒光同落,似有月光倏地破开连绵夜雨、无尽夜色,将几缕霜寒刺入这渺渺人间。
这道寒光破开那血色袍角,分外精准地切入了燃月长老的心口。
他竟是真的以徵墨扇为剑,用出了风月剑法。而先前所有似是而非与光怪陆离,都只是为了掩这简简单单的一“剑”。
这甚至,大概都算不上“风月剑法”。
致命的伤在身,燃月长老却仍如无事般大声笑了。他抬起手,肤色似乎白的有些透明,露出来的手背上血管清晰,却是如火一般的红。
早在与沈亦之周旋之前,他便已悄然逆运了功法。
“此生未有机会再见风月剑,实乃憾事啊……”一声太息后,燃月长老再度抬高了手,兜帽和面罩被忽起的狂风吹开,露出那张妖异的、漂亮的、雌雄莫辨的一张脸,“沈亦之,无论你们怎么力挽狂澜,都无法改变霹雳堂的结局——”
他脸上有诡异火红纹路浮现,密密麻麻遍布延伸,仿佛血管一点点蠕动,最终将那张本来堪称漂亮的脸完全覆盖,一眼望去只觉可怖得触目惊心。
“我这功法名为‘虚妄天’,最后一式,曰‘红莲业’。”
内力逆转翻涌,烈烈灼过十二正经,似将他整个魂魄瞬间点燃。而他含笑抬头,望向沈亦之,也望向他身后无尽的、阴沉的夜空,眸中隐隐燃起无边无际的业火。
“尘世困苦,皆是诸般虚妄。燃此身化火,可昭天地澄净。”
灼我炽烈魂魄,烧我重重命火。
滚烫的热度自他身上卷向四周,那一瞬他身后似生出成千上百只虚幻的手,而每一只手上,都托着一朵幽幽而转的、如红莲般的妖异火焰。
沈亦之知他要做什么,也知他此举自己无法阻止——或许换了这世间任何一人都不能,血月教的秘法与术法一向诡异又决然,百年至今未有能破之法。于是他退,也只能退,且赶在那些妖火落下之前,放了一个风雅楼专属的信号。
撤离。
不仅给封锁霹雳堂的影客和影卫,也给身在霹雳堂内的崔子攸和雷婷。
而那夜色下,燃月长老仍然仰着头,万分虔诚而又万分解脱地将手伸向天空,他身后那千手幻象正随之一起抬起,似与神明祷告。
他身上的火红脉络一点点消去,却不像是淡化,而是烧尽了、化成灰了,真真正正地消失殆尽。
“虚妄尽灭,万相皆无。我等身化红莲,唤人心昭明。”
燃恶业尽成红莲,燃月长老的身形与背后的千手幻象忽地凝固,下一刻皆如琉璃般寸寸破碎,那幻象手中所托的红莲火无了凭依,尽数自空中跌落。
他已身化流火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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