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姜汤*

晚上十点,叶秋安和叶秋许肩并肩穿梭在西餐厅旁大型生活超市陈列的货架中,洛酲推着购物车跟在叶秋安身后,同时接起一通电话。

“姐,你在哪儿呢,我敲门怎么没人应啊。”余祀站在洛酲家门口,手里捏着两份合同。

前面叶秋安从货架上拿下一块毛巾,叶秋许摇摇头,似乎对这块毛巾的花色有什么意见,两个人低声交流了一会儿,叶秋安将那块毛巾又放了回去,转而去拿淡蓝色的。

两人的相处和狗血电视剧里演的桥段完全不一样。

“明天我去找你拿,今晚有事。”洛酲随便就将余祀打发掉。

余祀却并不甘心就这样离开:“不是,姐,你要租房合同干嘛,难道是要把你的房子租出去吗?那你要回家住还是来我们家?我听我妈说了,你的生活费被干妈断了是不是,哎,要不我给您送点钱孝敬孝敬,你给我传授一下找女朋友的秘诀呗?”

“早就跟你说过了。”洛酲自动忽略余祀的废话,叶秋安见洛酲在打电话,特意停下脚步接过她手里的购物车,正好就听见这么一句:“颜值即正义。”

叶秋安偏过头,冲洛酲示以微笑。

洛酲随即挂断电话,问:“怎么了?”

“没什么,秋许说她要回家,我准备把买的东西存在储物柜里,送她回去之后再来取。”叶秋安说完自己的打算,又情不自禁地补上一句,“你陪我折腾一天应该也累了,早点回去,记得给我留门哦,正义使者。”

正义使者洛酲:“……”

“你一个人不安全。”两人走到收银台处,叶秋许早早就在前方等着,洛酲趁叶秋安低头打开手机出示付款码的时候小声问,“你不怀疑这个女孩的动机吗?”

“没什么可怀疑的。”叶秋安依旧是那副笑模样,“没关系,洛酲,我心里有数。”

洛酲对这句话持怀疑态度。

一个富二代,连婚前协议都没想到签,家里的收入情况知之甚少,又对突然蹦出来的同父异母的妹妹毫无防备。

她一点也看不出叶秋安有数在哪里。

今夜的风很温和,习习吹起叶秋安的裙摆。

叶秋许背着书包站在车门旁,转过头看叶秋安笑着跟洛酲说些什么,洛酲一边将买好的生活用品放进后备箱,一边严肃地回应两句,随后又做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再一次将西装外套脱给叶秋安。

叶秋安从善如流地穿上,好像说了句谢谢。

见两人朝车前走来,叶秋许连忙收回视线,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生活在下水道里不见天日的老鼠,慌不择路地跑到街上,被美好的日常闪瞎了眼睛。

妈妈也经常对她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但不是这样带着一丝察觉不出的宠溺的无可奈何。

她们真的是朋友吗?在叶秋许的眼里,叶秋安裙摆吹向洛酲的时候,两个人的眼神交缠流连,站立不过半臂距离,她们更像在隔着风拥抱。

“家在哪里。”洛酲到底还是充当起了司机的角色,身为律师,她不免担心这一个傻的和一个小的会在夜晚碰上什么意外。

小的那个答:“惠安小区,21幢,2单元,501室。”

而傻的那个看了看洛酲车上的导航,有些惊讶:“开车就要开半个小时,你平时都怎么来打工?”

“坐公交车。”叶秋许绞着自己开线的书包背带,卷成瑞士卷,然后放开,又重新卷,“我翘掉了学校的晚自习,六点就能放学,公交车一个小时到这里,七点过来,九点半再坐末班车回去。”

“那你到家也要十点半了。”叶秋安坐在副驾驶上,忧心地蹙起眉,“你妈妈呢,她肯定很担心你。”

“妈妈瘫痪在床。”叶秋许只说这么一句,就不再说了。

叶秋安想问爸爸在哪里,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不敢问。

如果爸爸和她们母女生活在一起,怎么会放任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出来打工赚钱照顾瘫痪的母亲?

要么,叶永辉根本没有和这对母女生活过,早就一走了之;要么,叶永辉在某种情形下,有心无力。

无非是伤了残了或者死了。

叶秋安宁愿是前者。

“那你父亲呢,他不管你们?”洛酲替叶秋安问出了这个问题。

“上次在遇见酒吧碰上,不是巧合吧,那个时候为什么不说自己是谁的女儿,这一次碰见了才说?”

“我听Candy说你想找我打官司,什么官司。”

洛酲的语气不紧不慢,瞥见后视镜里的女孩脸色发白,她也不在意,接着优雅地抛出一个问句,咬字轻佻,仿佛那不是什么骇人的句子:“人命官司?”

“洛酲。”叶秋安注意到叶秋许的脸色不好,便将手搭在洛酲握着方向盘的小臂上,想要阻止洛酲继续说下去,毕竟是十七岁的孩子,人命这两个字太重了。

橙黄的灯光倒映在叶秋安眼中,明明自己的处境没有好到哪里去,偏长一张悲悯众生的脸,时不时就要摆出请求的眼神害人心软。

洛酲觉得她太温暖。

看在那双眼睛的面子上,洛酲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叶秋许把头低得不能再低,闷闷开口:“爸爸死了。”

“其他的我现在不能说。”

为什么现在不能说?洛酲很想继续追问。

她第一秒转头去看叶秋安,见叶秋安的眼睛骤然失焦,嘴巴张开一条缝,但很快又合上,机械似的重复动作,发不出任何实际的声音,大概是翻涌的情绪堵住喉咙,发泄的闸口被身体的防御机制强行关闭。

面对悲伤,有的人会在第一瞬间嚎啕大哭,尽情挥洒泪水,让难过的情绪蒸发在空气中。而有的人就像被卸去声带,将泪腺拧紧,不漏一丝内心崩塌的迹象。

叶秋安显然属于后者,她没有表明任何悲伤的情绪,看上去只不过比往常更加安静一些。

“还好吗?”洛酲伸出右手拍了拍叶秋安的肩膀,怀疑她遭受过某种心理创伤。

叶秋安胸腔发紧,直到嗓子里的癔球感消失,她才摇摇头,尽量压低酸涩带来的不良反应:“没事。”

后视镜里,叶秋许不知在想什么,抱着沉重的书包,一言不发。

还有一个拐弯就要到达惠安小区,洛酲正要打方向盘,叶秋许突然醒了似的大声阻止:“不用拐过去,就停在这里。”

“但前面还有很长一段路。”叶秋安整理好情绪回到当下,“前面没有路灯,我们还是把你送到家门口比较好。”

就是因为没有路灯才要停在这里。

叶秋许没有把叶秋安的话听进去,开始疯狂地扣动车把手,成功将洛酲逼停。

“你这小孩怎么回事?”洛酲皱起眉,“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不能。”叶秋许飞快地跳下车,“以后别来我家找我。”

她的身形闪的太迅速,叶秋安还来不及跟着下车,风里就只剩下一句“再见,姐姐”。

“哎,叶秋许!”叶秋安打开车门,想去追,却找不到叶秋许的影子了。

洛酲跟着下车,走到叶秋安身旁,陌生的环境让她不得不心生警惕,叶秋许将她们带到邯谭的城中村,周围静悄悄的,除了几辆电瓶车偶尔窜进前方的黑暗,这里几乎见不到什么人。

“走吧。”洛酲对这种诡异的安静有些敏感,她总觉得有什么人躲在暗处。

叶秋安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担心叶秋许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上,她被洛酲半推着回到副驾驶,脸上的表情分明还写着恋恋不舍。

回去的路上,洛酲问叶秋安:“会不会怪我?”

叶秋安正在走神,听到洛酲的声音,她先是宕机几秒,回忆起洛酲说了什么之后,轻微摇头:“不会,你是为我好。”

“她刚才什么都没有解释,匆匆地出现又匆匆地消失。明明留下了详细的家庭住址,却又不让我们送她到家,也不让我们以后去找。”叶秋安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地轻叩着,砸出一个不安的浅坑。

“她很奇怪。”叶秋安叹了一口气。

在酒吧那天明明很想要到自己的联系方式,如今却只字不提,连道别都那样急促。

夜幕里,浓郁的乌云悄然聚集,酝酿已久的大雨在某个瞬间登陆,将人间戳出千疮百孔。

有的地方血污太厚,正需要一场瓢泼的大雨才能洗刷出原本的伤疤。

而对于有的地方,则是无妄之灾。

洛酲的主卧里自带一间浴室,她将家里大的那间留给叶秋安,自己拎着洗漱用品回了房间。

叶秋安洗完澡出来,发现洛酲的房间亮着灯,想到自己害洛酲淋雨,便走到洛酲家的厨房打算做点什么。

这是一个半开放式厨房,华丽冰冷的大理石岛台将厨房和饭厅切割分明。

打开冰箱的那一刹那,团团冷气朝叶秋安打了个照面。

难怪要请她吃饭。

叶秋安弯起眼睛,走向燃气灶。

洛酲家的冰箱除了冷气什么都没有,灶台旁倒有些瓶瓶罐罐,但看上去好像是什么史前文明留下的产物。

叶秋安翻动这些遗产,看到保质期的标签时哭笑不得:“生抽已经过期两个月,酱油还剩两天,料酒只有一天……”

洛酲的胃一定不大好。

好在橱柜里有一包幸存的红糖和角落里不知放置多少天的生姜。

叶秋安为此感到庆幸。

燃起的蓝色火焰小幅度跳动,煮锅将其压成流动的薄片,包裹起锅身,锅内咕噜咕噜地不断冒出泡泡,水蒸气扭成一股地通过小孔往外钻,随即四散,好似起了温热的雾。

洛酲从房间里走出来闻到浓郁的辛甜味,正拿毛巾搓头发的手随即放下。

她快步走到厨房,头上裹着淡蓝色毛巾的叶秋安恰好双手捧起蒜头转身∶“洛酲,你的蒜都发芽了。”

“嗯。”洛酲只觉得眼前的场景太过陌生,不由得停顿几秒,然后认真发问∶“吃了会食物中毒吗?”

“这倒不会,只是营养价值会比新鲜大蒜低一点点”叶秋安关了火,她的强迫症体现在某个奇怪的方面,比如氧化的苹果,长斑的香蕉,软化的葡萄,发芽的姜蒜……

尽管叶秋安知道它们只是看起来坏了,实际吃了也不会有事,但她还是对此充满抗拒。

“就是我比较挑剔而已。”叶秋安囫囵一句放下那颗蒜,她没打算让洛酲迁就自己的毛病。

“不喜欢就丢掉。”洛酲拿起毛巾搓干发尾,尾尖滴落的水珠让她的睡衣领口湿了一圈∶“反正我也不会做饭。”

洛酲扯了扯衣领,衣物黏在皮肤上的感觉很不好:“你在煮什么,飘出来的是姜的味道?”

“是红糖姜汤。”叶秋安掀开锅盖,又从抽屉里摸出一只白色瓷碗,盛了大半碗放在岛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你本来就有点感冒,今晚还淋了雨,所以我想煮点红糖姜汤,能驱寒发汗。”

洛酲将毛巾挂在脖子上,倚在岛台边沿,却始终没有伸手,似乎有点不知所措∶“谢谢。”

叶秋安以为洛酲喝不惯姜汤,心里不免忐忑,恐怕好心办了坏事,给洛酲造成心理负担∶“不喜欢喝也没关系。”

“不是。”洛酲端起碗一饮而尽,热姜汤带来的暖意暂时压倒衣领的湿痒∶“喜欢的。”

喜欢就好。叶秋安放下心来,五官也跟着舒展:“记得吹干头发,不然容易着凉。”

连续一周睡在客厅地板上的洛酲摸摸鼻尖∶“嗯。”

“我煮的不多,我们两个刚好能喝完。”叶秋安的睡裙是月白色的,裙摆长至脚踝,真丝面料紧贴刚浸在蒸气里湿腻的肌肤,偏偏本人无知无觉,在洛酲眼前背对着她高兴地弯下腰再拿出一只瓷碗,虽然有衣物遮挡,但也和透明没什么区别,甚至更添绮想。

“还好今晚没喝酒。”洛酲默默偏过头,假装自己是个正人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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