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在议厅交谈完便已然快深夜了,天边只隐隐垂着一道傍着金粉云霞的红边,堪堪留在青褐色的山头,被几缕农家炊烟托起。像是镶了层金边的血玉。
可谁也没心思去看如此美景,说到底,这也不过是寻常,人总是难以停下长时间跋涉惯了的步伐,这才在偶然一瞥是有了惊鸿之说。
而程府庭院正对的那屋内,待到程杏画解释清楚后,倒是大眼瞪小眼的一阵寂静,连邻户的二黄的磨爪吠声也听得一清二楚。
程杏画咽了口口水,面上有些许尴尬,倒也不似平常那般豁达稳重。
方才哭过好不容易才收拾好仪容的程杏天翘着腿坐在红木椅上,双手交叉抱臂,忍不住咬咬牙,瞪着还存着些许红丝的杏眼,面上一派的狰狞之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翘腿晃悠的烫手山芋终于忍不住冷哼一声,眯着眼嘲讽的看向对面,站起身来直接踹向了对面的椅子。
程杏画身手矫捷,微一侧身便顺势夺过了。
程杏天气的火冒三丈,自己好不容易准备着要改过自新,方才在这屋中连如何笼络人心将两派笼作一团的法子都想了不下十种。
可面前这个刚把自己打了一顿、缺了个心眼的莽夫居然赶他走?
自己肩上腿上的伤口至今还未痊愈,面前这个人就翻脸不认人了?
程杏天气的眉毛都飞起来,原本清秀的面容也气的扭曲了不少,颤着伸手指向对面那个亲哥哥:“……程杏画,你…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就这么把我赶跑!好哇你还说我你倒是也没想想爹娘会怎么想!……”
程杏天从小便带着自己这弟弟,情谊自然深厚,哪怕对方长大了要翻天自立家门,也总是有些法子时不时治一治对方。
可如今……他当时也是脑子一热看到面前的少年心软的不行,便直接没想一点就把人带回来了,可如今却难着收场了。
程杏画有些头痛,伸手扶额,看着面前气的几欲上天的少年,便想着抚慰两句。
“小天…这不过是个局,不过是让你如今闹上一场,你我到时顺势演演即可,到时你还是回程府的。”
程杏天就差没指着他鼻子骂了,原先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也不知现在是跟着南派里学了多少腌臜话语,一个劲骂了个遍听着难听至极,程杏天听到他这般讲话,便更是气的难以自己。
“好哇!凭什么要因着一个外地来的半点不懂的小丫头行事?我难道还不够这个脑子!凭什么她说我走我就得走!演个屁!我现在就把程府给你扒……”
程杏天快走几步,一把推开了面前的木门,正欲飞奔出去拆他个几套屋子,他不得安生那别的人也别想!
可他这刚一开门,迎面便撞上了个跟他差不多大小的少年,一身白衣,瞧着跟个白玉团子似得,眉清目秀,压在眼睛上的眉浓黑描长,在夜色寒雾中格外的润目。
瞧着也在着寒风里待了不短时间,脸冻的通红,瞧见他,眉眼一挑,也是满面的讶然。
程杏画这才想起来这段时间朝阳也宿在这屋的,猛然一惊,赶忙三步迈两步从长椅上取了自己搁浅的狐毛长袍,奔出门外一股脑裹到面前冻的鼻子通红的少年身上,直直裹了个严实。
程杏天一愣,脑子转的飞快,他本就是个活泛脑子,看着面前这个景象,几个眨眼间便好似通透了些事物,正要发泄的怒火一顿转瞬笑出声来。
他越笑越猖狂,险些喘不过来气,伸手扶上了打开大半的木门,眼角也渗出细碎的泪来。早晨被踹飞的血痕也被喘的渗了出来,夜雾中红的扎眼,像是一捧红火,直直往人心窝窝里钻个透彻。
程杏画面无表情的揽着怀里裹得严实的一条向后退了退。
程杏天扶腰擦泪,伸手颤着指向面前的两人:“诶哟喂,我的好哥哥,你可真是……”
“来这一遭,也不枉我看如此一番好戏了……我的好哥哥,这么多年我只道你洁身自好,没想竟…哈我这就听你的意思去拆家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程杏天一身红衣,衣袖翩飞,笑的癫狂。惊得二赖的呼噜声也间断着声小了些许,他伸手一摆,便大笑着朝前走去了,摇摇晃晃的走向了第一向屋子。
程杏画实则也觉得此举有些荒唐,心里纳闷这算是个什么谋略?
但这些时日按着徐意善的意思做了些事也算是有些成效,她还顶着个杨隐士从小抚养到大的大弟子的门号,杨氏一族除善雕琢亦有智囊之名,此代家主更是个中翘楚。话至少还是要听一听。
可叹这偌大一城亦是没个顶梁柱撑着大局,反倒是待到这世道乱了群魔作祟,人人抢着来分一杯羹,直直要把这城掏空了吃尽了,连个血肉渣也不剩。若不是如此,又哪里需要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小姑娘来指挥来去。
好在程杏天这个烫手山芋不知怎的,肯得动手了,想必下一步也要好走许多。
程杏画长吁一声,赶忙推着朝阳入了屋子,怨着自己疏忽直把人往屋内带,四下寻了个之前娘用的手炉,去伙房寻了些炭掺了把药房的药材香薰,四下束进手炉中点起,摸索半天找不到缺口,这才将雕着鱼戏鸳鸯的香暖手炉塞进了朝阳袖中。
程杏画两手一捞,直直将朝阳冷似冰的双手一笼,带进心口处暖着,目光专注,将那微皱的眉也衬的越发端正修长。
“舍弟…性格自小略有怪异,还望海涵些,有没有冻坏了?怎么也不叩门?我在屋子自然是会给你开的。”
程杏画一套程序做完后这才收了手,给面前的少年身上扣着的长袍又紧了紧,直至那边角的白狐毛蹭到脸上大半这才罢休,皱着眉半是威严的审了过去。
朝阳这几日在这主屋睡了个熟悉,此番忽的来了人,也不知如何是好,本就有些沉闷的心思自然蒙了半晌,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蹲在门前,想要为自己今日宿在哪里讨个说法。
哪想到,才站着一会,喜怒哀乐酸甜涩苦便全走了个过场,留他一个人站着瑟瑟夜风中,自扣着手心,也不知心里还存着些什么古怪滋味。
朝阳因着那声哥哥一愣,这才回过神来,袖间手边的热气便给他灌了个通畅,往日还存着些的牙尖嘴利也也不知跑哪去了,犹自红了半边脸,好在被白狐毛层层盖着这才不显踪迹。
他扭过头去,半阖眼皱着眉,不去看那张半是严肃的端正脸庞,侧边的常常不退的幼时软肉又堆上了脸,显得憨态。
程杏画见状一笑,方才的心疼也减了大半,大掌一拍少年头顶,便赶着他去床上歇息,自己去伙房趁着昨日的半只酥鸡炖了碗热汤端过去让朝阳喝了,这才在他四下搁了几只手炉掖好被角,瞧着他面上一派安稳的装睡也不点破,犹自一笑,自己靠在外侧睡了。
这几日两人已然习惯了这幅睡态,主屋的床大,哪怕是多卧上几个人也不嫌挤,朝阳向来睡相不安稳,于是余了多半个床给他翻腾,程杏画则静卧在外侧。
过会程杏画似是听见什么,深夜又裹了衣服出去料理一二,回来时已是眉眼皆露疲态,垂着发直直卧了下去。
朝阳观身侧那人缓缓呼吸均匀,四下舒展,显然已是睡沉了。他这才侧头,不放心地沉着眼睛看了半晌,也不知道歪着脑袋想些什么,直至忍不住困得阖眼这才躺好睡下。
直至夜间两人呼吸同调时,沉寂院落间才传来一声轻笑,像是垂着半边云雾的弯月牙,与院外枯枝大半的桂树一同簌簌。
隔了几日,红衣大闹北派的名声已然响亮,早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闲庭树下放下各自活计,配着酒花生一撮,正好的凑热闹滋味。
本是程杏天确是闹腾半晚,实则不过是摔踢物件拽人挨两三拳,不过是口角重了些,你骂我我骂你的,好不聒噪。
后来这事闹得传的邪乎,竟传成南派老大遇程杏画一人独占家门不甘假意毁院实则偷了许多家产,更有甚者传出红衣鬼魂大闹一事,渲染那程杏天习了邪术实则一直待在南派。
这城中本是程杏画常年隐忍、程杏天也不敢大举进犯,两派积怨已久,忽的大打出手,城中众说纷纭,可算是找到件热闹事掰个一二。
那两派的人就更别提了,哪怕是路上遇见也泾渭分明的,被抵去做工的更是时不时使个绊子,你瞪我我瞪你,似是要把那眉毛眼睛都瞪得吹掉大半。
程杏天更是变本加厉的添了条规定,遇见北派人不得忍让,一有苗条便连踢带打过去。
没多少时日,两派已变成势不两立的模样,门锁紧扣,门边枯树森森,人见势便要挥拳的样子。
对于此景,最过于心悦的便是那徐意善曾去拜访过的,收票子的大头。
这些时日他又因着局势揽了不少零碎的票子,抢了不少收票子小门小户的财产,已然坐稳了候南城第一票户,坐等着利滚利。各行各业都得捧着笑脸迎着送钱。
风卷残云,天地眼见变色,秋风瑟瑟已转冷,地面霜冻未消便又覆了新的直直压的那枯枝烂叶喘不过气来,赶往城里奔往程府的人渐渐少了起来,像是难前一次碰头便终生难见了似得。
过往行人皆盘算着还剩着多少债头,是否还能惨兮兮的置些年货过个寒酸年,于是裹紧身上布头,步履匆匆逃也似的奔回那个皆愁眉的窝。
局势越发不明了起来,仿佛各个山头都霸有一主,天地已然换了层色,青山凋了大半绿意。
似是那命运的钢剑直直要挥向前来,破山头霜雪,敌千军万马,尖头一斜,直直要冲到谁身前一刺!将那鲜血喝个酣畅骨肉吸尽!
变局,即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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