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期一会

那个卖冰淇淋的前男模很乐意成为旬兰嘉的研究访谈对象。

他在云云上聊天时就考虑起了没影的事:“要是被你写进论文里,我化名什么呢?用以前的艺名太明显,但是用本名的变体又缺乏趣味。”

旬兰嘉善于应对各种抉择,只要把一切交给天意:她做了个随机抽选音节的电子表格给对方抽。

于是对方化名“哈希”,约好在下周一,也就是8月6号早上9点在梅子涧附近的“能行茶馆”碰头。

8月5号晚上,旬兰嘉枯坐在804室的浴缸边沿,全部运存都想着明天的访谈,所以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苏岸邀约的电话打来时,才改变了她静止的状态,一下把她牵走。

凌晨1点左右,德林尼山脚下的无名巷子口,不少陌生的同龄人围聚在此。

“不知道我们是不是看了同一篇‘夜爬德林尼山’的帖子。”

提议团建的苏岸扫视所有人。

邵缇亚脸上带着红晕,但肤色太深,并不明显:半夜不睡觉而在外游荡是她迄今做过最出格的事。

周围的人的视线似乎都落在她那夜色中格外突兀的白发上,她挨近舍友小声问:“嘉嘉人呢?”

“去看路牌了吧。”苏岸不以为意,“肯定很快就回来了,毕竟你就像地标一样显眼,谢了。”

一阵浓烈的食物香气先出场。

旬兰嘉侧身穿过人群,举着3根热腾腾的炸鹌鹑蛋回来,如同将军凯旋。

周围的群众一顿,有了明显的朝巷子外移动的趋势,不少人喊着“炸串”“饿了”“别收摊”什么的,为本市夜经济添砖加瓦。

她们身边稀疏不少。

几根竹签扔进垃圾桶。

苏岸分发擦手的纸巾,一马当先往巷子尽头的山路走去:“等什么呢?走了。”

同龄人混在一起,带着各地不同的口音说笑,脚程快的飞速超车,慢的靠边落后。

手电筒灯光摇来晃去,栈道吱嘎作响,黑漆漆的松树剪影下,有谁唱起国际歌,不少人纷纷应和。

司文钦是尚且残留着君主制,以“国家资本主义”为经济体制的世界第一大国。

放眼全球,2%的人占据了80%的财富。

第100米高程就零星有人坐在台阶上休息。

第200米高程,邵缇亚在路边摊买了杯鲜榨西瓜汁,旬兰嘉问了才知道,摊主自从“夜爬德林尼山”的帖子爆火后就一直积极出摊。

她和苏岸各分到一大口果汁。

某个陌生同龄人以为人人有果汁的份,激动地凑上来又遗憾退场。

第300米高程……台阶上坐倒许多学生,旬兰嘉每走25米都要大声报高程鼓励大家。

稳定的灯光就在上方……

终于,在靠近主峰的平缓处,金花百货的招牌普照所有登山者的心,小小的柜台前排满人。

能坐的、不是用来坐的地方都坐满了。

苏岸稳在花坛的路肩上,压根说不出话;邵缇亚用挎包垫在身下席地而坐,同样低头不语,好像睡着了。

旬兰嘉确认她们都活着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凌晨3点半,一帮人浩浩荡荡互相唤醒。出发,去占领主峰、攻打日出。

顺着踩秃夯实的土路穿行林间,抵达帖子中说的最佳观景地点。

他们各自在高低错落的地方找到位置,有个咋咋呼呼的声音一直在问:“哪边是东啊?”

时间过得很快,天光逐渐亮起,周围一个个嗡嗡作响的漆黑剪影逐渐被一群群品种各异却做了如出一辙选择的人所取代。

日出了,像个大咸鸭蛋黄。

身边“哇”声一片,手机屏幕纷纷举起,框住近百个色彩、大小、精细程度略有偏差的太阳。

旬兰嘉擦了擦手机镜头也拍不清楚,索性原地旋转一周,把所有拍太阳的影子拍下来当纪念。

看完日出,结伴而行的陌生人就散了。

下山路上,旬兰嘉有些头重脚轻,因为睡眠不足,所以胸口也闷闷的不太舒服。

她还记得自己约了访谈,和舍友们打两辆车分头走。

德林尼山附近就是茶馆多。

清晨朝雾弥漫,松树为露天桌子遮蔽,旬兰嘉坐到“能行茶馆”招牌下的藤椅上,先点了碗价值9金的时令汤面。

时令蔬菜、野山蕈甚至钓鱼佬的新收获都可能成为面上的浇头。

她强撑着没有睡,面端上来后几乎没尝味道,抱着碗吃完最后一口。

“这么贵,坑游客的吧?”

看到招牌上的汤面价格后,一名穿灰红相间冲锋衣的中青年男子牵着同款的儿童,坚定离开。

其实本地人过来也是这个价啦。旬兰嘉想这么说,但无法控制地趴伏在桌上,幸福睡着。

她再醒来时,阳光已经爬到后脑勺,桌子对面正坐着乐呵呵的哈希。

面碗不知道什么时候收走了,桌子都抹过一遍,红塑料筐中装着水果。

它们被不同地域的人称为“金铃子”或“癞葡萄”,是苦瓜的一种,种子周围的红色假种皮清甜美味。

服务员站在一旁,向哈希掏出张破破烂烂的二维码硬纸板:“3金。”

哈希扫码支付,想要朝服务员点头致意,但人家看都没看,往小本子上划了两道就迅速离开。

“几点了?”旬兰嘉紧张地问。

“8点50,我习惯早来。你还要睡会儿吗?我可以帮你看着时间,或者换个有柔软靠垫的地方,比如猫咖?”

随心不一定真诚,体贴也不一定虚伪,这只是两种行为模式,很多人随心起来就是体贴的。

“抱歉,让你操心了。”疲乏的旬兰嘉对体贴的访谈对象说,“苦瓜……金铃子是哪里买的?”

“有人推销,我看挺新鲜的,而且没有尝过,想试一试。”

旬兰嘉张望了一下,没找到卖水果的,但映入眼帘的有卖白兰花手串的老太太,挎着拔罐按摩采耳擦鞋工具木箱的各类技术人员……

哈希拿起一枚金铃子,捏成两半,它们像两艘装载着无数心脏的黄金独木舟。

他擦了擦手拣其中的一颗“心”吃,然后左顾右盼,桌上脚边都看了遍。

旬兰嘉从旁边的空桌子下拖来垃圾桶:“籽吐这里。”

他欣然照做。

这人还挺讲究的,而且仔细一看穿的衣服都比较正式。

水冲进放着绿茶的两只玻璃杯中,德林尼山自产绿茶价值3金。

访谈在吃吃喝喝中正式开始。

旬兰嘉来之前做了不少功课,本来想搜罗不会冒犯到人的业内问题,但搜罗得太深导致已经了解了相关内容。

那就做个案研究吧……她莫名心虚地点了包原味葵花籽,真的开始吃喝闲聊。

哈希不愧是服务业人才,坦诚回答想回答的问题,柔和避过不想回答的问题,比游乐园里更加内敛圆滑一些,果然工作状态就是会影响人。

旬兰嘉记了3页笔记,怀疑自己断开的社交神经是不是重新接上。

不,实在是她运气好才遇到不错的访谈对象,比隔壁社会学专业那个被泼热茶烫掉眉毛的男学长幸运得多!

眉毛保佑。

问到“入行的契机”时,哈希脸上才流露出一些鲜明的神色。

他垂下视线,浅浅呼吸了几回合:“总不能靠诗歌吃饭。拿到毕业证之后,我被新‘朋友’介绍去做礼仪招待……一开始,真的只是礼仪招待。”

旬兰嘉把丽日书往前翻一页,之前的笔记写着:“每个坏结局,都是一个个选择积累出来的。”

她把哈希的讲述记录在后面的空白处。

她进入状态,不会抱有任何同情或讽刺的情绪,只是如实写下。导师说过,有时“记录”属于冷漠的残忍,有时这又是博爱的慈悲。

哈希:“当时我还想,命运!你有本事把我推进出卖色相的地方,有本事让广阔光鲜的世界向我敞开……然后一鼓作气,我变成了你看到的那张海报。”

真不愧是文学专业出身,措起辞来优美又有韵律。

旬兰嘉问:“那么离开的契机又是什么?”

“出卖身体的色情产业,往往涉及人口拐卖和器官买卖;想要寻求刺激的人也会尝试各种……化合物。”

她听懂含蓄的言外之意,果然和预想的一样:“我明白。”

“我很幸运,没有被那些东西波及,也没有习惯奢侈的生活,或欠钱借贷。去年夏天,警察铲除了那个销金窟,我什么都不要,赶紧离开。本来以为该坐牢,结果没有相关法律,自首都没人理。”

她记录,觉得为了彼此的安全,这篇文章还是暂不发表比较好,万一犯罪分子又注意到他呢?

哈希突然跳跃话题:“文学很好。”

旬兰嘉很想问他“怎么说?”但担心自己会打断对方连贯的叙述和情绪。

他自行继续:“虽然很多路是我逃避了更艰辛的安全选项后自己选的,简直活该,但是我当时的痛苦也是真的。”

“哪怕连环杀手也会痛苦,这很正常。”她面无表情道,“我不会笑你。”

哈希笑着说:“我有一天从浑浑噩噩、纸醉金迷的生活中惊醒,边哭边念诗,什么太阳明亮、什么海洋宽广……怎么说呢,幸好还能念诗。”

“原来如此。”

他道谢,然后又从稍显黯淡的状态恢复到满电,讲起旧工作时的一些有趣或凄惨的经历,还有到游乐园工作后,因为旧认识闹出的笑话。

过于眩目的记忆如同模因污染,会扭曲业内者的认知,要花时间才能掰回来。

旬兰嘉连连点头,笔下不停。

哈希:“老板知道我以前的工作,希望我用灿烂的笑容感染游客。总之,有关前工作的事到此为止,你还有要问的吗?”

旬兰嘉想了想:“有,就是……如果我想提高取悦和话术等……沟通类技能,你有什么推荐书目吗?”

她没事先预演过,说得磕磕绊绊。

哈希向她推荐《社交障碍简单交流指南》,最终提着那筐苦瓜离开。

旬兰嘉坐在原地把速记下的关键词和自创符号转成正常人能理解的话,写了大约30分钟。

她应该听导师的建议,随身携带录音笔的。

这次访谈说好有偿,按照哈希在游乐园工作的平均时薪支付。

钱财来自白象限层层发下来的工资。

她尝试转账,却发现自己被哈希拉黑了。

后来她和哈希再也没有见面或交流过,他和那些一同看日出的陌生人们一起匆匆流过她身边。

想来也是非常浪漫,人活在世上每时每刻都会和此生不复相见的人产生交集,而她手中握有能够记录的纸和笔。

事后,导师严厉批评了她轻浮的态度:虽然有事先报告和伦理审查,但没有规避风险的中止预案,如果单单是喜欢和人聊天,那么不学这个人类学也是可以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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