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吹来,歌声仿佛隔绝在一层纱之外,旬兰嘉从头顶战栗到脚面。
她常有空旷原始的危险预感,但全须全尾活到现在,所以这次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事发生,大家只是在合唱而已。
没事的。她捏紧止不住颤抖的手。
唱一首宏大圣洁耳熟能详的歌曲,让彼此深受触动,融于集群。
前方众人就像是歌舞片的演员;简直是她所研究的对象;几乎是一个个不能预测行动轨迹的谜团……
然而,“像”“简直”和“几乎”这类词蕴含着或多或少的否定含义,只需要1%的否定能够掀翻99%的肯定。
他们完全是活生生的人。
——歌唱吧,吟咏吧,正如几千年前和几百年后,这里和彼岸。
——太阳底下无新事,无聊!无聊!无聊!
——不要预设结论。去探查一下为什么人能从群体活动中获得快乐,坚决地把其他人概括成同台演员、研究对象、应解的谜团好了。
——这太傲慢。
——我自己也是台上的演员、可研究的对象、充满未知的谜团。人人有份,不算太差劲吧?
——那就出发。
仿佛利剑抵在后腰,戳得她鞋尖朝对人群,然后迈出第一步、第二步……她奔赴狂欢,毫不起眼,很快像飞蛾投入火中。
高歌低吟,狂笑欢呼。
夜色掩护下,一双冰冷的眼睛静静注意着这场欢庆。
越是华美的麇集,往往破坏起来就越会声势浩大,但换个思路,谁说隐蔽无声、后知后觉的破坏不可怕?
次日。
灰云低垂,空气沉闷,细小的雨丝飘下,追随人的衣角。一顶顶红蓝白黑的雨伞打开,道路上人挤人,压力、热量、气味、声音向她漫来。
旬兰嘉不管不顾,坚定地在银河路快递驿站领自己的小件货。
她买的伪装用品终于送达,可以在必要时重塑她的样貌,改变她的形象。
技多不压身!
路上行人不少,空气中弥漫着焦躁不安的气息,话语、鸣笛、脚步声不绝于耳。
旁边两名女青年聊着聊着,有说有笑,其中一方说着“赞诶”,突然竖起大拇指。
旬兰嘉一震,随即迫使自己放松下来,她闭了闭眼睛,继续正常地往前走,从万千声响中捕捉到消息。
左前方红伞下,一陌生同学问同伴:“……你听说了吗?前几个晚上不是有很多人聚在司理工老校长雕像那里祭拜吗?你知不知道他们放了什么贡品?”
“能放什么,不就是饼干水果吗?听说他们直接换着吃,像春游一样。”
“不是啊,一个红石大学学生拿走的贡品,居然是人肉!”
许多视线被牵动,周围霎时间安静了一瞬,然后又为了不让寂静太可疑,人们又自欺欺人地聊起闲话,掩护那份重大消息。
旬兰嘉恨不得耳朵长得更大点。
如果说社会学研究的是当下主流社会的运行共性,那么人类学研究的内容相对会偏一些,包括穷乡僻壤的习俗与禁忌,人吃人的原因等。
旁边另一把黑伞下有人问:“啊?那这个人是怎么发现的……是吃了吗?”
红伞下的声音回答:“据说出锅装盘后,他说这盘肉闻上去骚,像是猪没劁过,油也不少。”
“然,然后呢?”
“然后路过的警察听了感觉不对,让那个人先别吃。但其实他在煮的过程中已经尝过咸淡了。”
“呕,好倒霉。呕。”
一把原本陌路的蓝伞挤过去:“圣母在上!是谁的肉?会不会是胎盘?有的地方是会吃别人或者自己的胎盘的……”
听到那句呼唤圣母的感慨,旬兰嘉脑中对应的记忆不受控制地闪回。
首先是荻岛画廊的圣母像,她必须转移注意力,转移到熟悉的领域……
起初世界合法宗教只有3个:圣母教、自灵自在教、万福正法教。
圣母教尊崇一位象征丰收和开垦的、头衔很长的圣母,看似是一元神教,实则是善恶对立的二元神教——
慈悲公正的圣母创造世界,而邪恶的孽子带来灾难,所以人才会受苦,只有跟随圣母才能怎么怎么样。
是旬文彻给她转述了这段布道。
他性子急,领了教堂发给所有人的热乎米糊就走了,去街对面万福正法教的密坛排队领新出炉的麦饼,一边听新故事一边蘸着吃。
一个分支从圣母教中独立,成为第4个合法宗教:木枷教。
木枷教的信众认为混沌无序的孽子是唯一神,创造并玩弄着整个世界,所以人才会受苦,人生下来的使命不是沉醉于圣母的美好虚象,而是反抗孽子的随意拨弄。
木枷教信徒又大吵一架,分成两类:戴上木枷、自我克制;或是打碎木枷、反抗恶人。
在旬兰嘉被迫应对记忆闪回时,那两个人的对话还在继续:“不知道啊。这么一说,我吃过自己粘在冰棍上的一点嘴皮。”
“那我还吃过自己的鼻屎呢!”
猎奇的消息总是像爆炸声一样传播,警方分头化验盘子里的肉,以及带该学生到医院洗胃。
在处理完“晚上会有人扮演成老校长逼人吃鼻屎”的传言后,司理工暂定全校停课24小时,一切安排顺延(跳过法定节假日)。
因为司理工校长雕像立在公用的广场上,所以附近几所大学也响应,停止活动。
傍晚,红石大学16幢301宿舍成员齐聚图书馆角落的休息区。
苏岸拉上厚重的深绿窗帘,按下帘布后的某个开关。
啪。漆黑铁盖下的灯泡亮了,大家管这叫工业风。
旬兰嘉晚了半秒移开视线,按住镜片下受刺激的眼睛。
来读书时,她没注意过环境。现在仔细瞧瞧,棕色地板、灰绿沙发以及围在中间的核桃木圆桌、桌上插着玻璃玫瑰的豆沙色细颈瓷瓶产生统一的复古感。
3份饮品在圆桌上摆成三角布局:苏岸的柠檬红茶、邵缇亚的热可可和旬兰嘉的温水。
起话头的依然是苏岸,可能这就是1号床的宿命。
她的声音沉稳有力:“前情提要,昨晚有人在雕像下面投放包装成超市冷鲜肉的人肉,时间在我们高兴唱歌的时候。”
邵缇亚双臂绷直,手指紧紧攥住膝盖处暗纹长裙的外层布料:“会不会有人怀疑你?”
“那当然,谁让我最显眼呢。”苏岸的笑容夹杂着些许狰狞,“竟然成了吸引大家目光,客观上方便了犯罪的‘帮手’,真是耻辱啊。”
“不怪你。”邵缇亚松开皱巴巴的长裙,手搭在她背上,“我们都知道你是好人。”
她们不是为了讨论谁是好人而来的。
旬兰嘉揉前额,像面对生存危机一样认真辨认两位舍友的表情,暂且沉默。
她准备的发言可能涉及到人性边缘,几乎能看见说出后,舍友们对自己露出尴尬、厌恶的神色。
所以她眼一闭才开始说。
先当作单人行动,暂不讨论一人负责割肉,另一人负责投放的可能性。
姑且把此人称为“屠宰师”。人肉是死后还是活着时割下?被迫还是自愿?是屠宰师杀了谁后把死者的一部分包装成超市冷鲜肉供人啖咥,还是屠宰师有特殊癖好,宰自己喂别人?
要知道,这源于截然不同的两种动因。
“呃。”苏岸听完后欲言又止。
“什么特殊癖好……”邵缇亚深深皱眉。
舍友明显在反感!但好像并不针对自己。
旬兰嘉松了口气,不过也没说自己小学二年级时幻想被怪物送上流水线,过家家时乐于演那些被上锅蒸的角色。
等到三年级,幻想和游戏就都变成了大冒险家拯救世界,小学生的脑子就是这么日新月异。
“我觉得不管屠宰师屠了别人还是自己,投放那什么的行为从感**彩来讲跟投毒没区别。”
苏岸从结果反推动机。
旬兰嘉稍微拉开垂下的深绿窗帘,看了眼外边的行人:“屠宰师是知道祭拜活动的大学城人员还是来去自如的路人?学生、教师、校员工?老天娘,这何尝不是一种食物中毒。”
苏岸提醒:“跑题了。”
旬兰嘉悄悄回归正题:“被割肉的人还活着吗?身份是什么?”
“不行……”邵缇亚的声音从指缝间漏出:“好恶心。”
旬兰嘉一拍手:“对啊,正常人都会恶心,那个不小心吃了的人不是快把胆汁都吐干净了吗?所以屠宰师到底为什么毫无厌恶?”
路过这一角的学生快步走远。
苏岸伸手捂旬兰嘉的嘴让她少说两句:“提醒一下,你也毫无厌恶,而且说得2号床犯恶心。”
旬兰嘉努力点头表示自己受教了。
邵缇亚缩在沙发深处,接过舍友谄媚递来的一杯热可可,能够缓缓。
饮料温热,气味香甜……可惜她现在没有任何胃口。不过被这样关心,也能好受不少。
她说:“没关系。毕竟我们只是来这里闲聊,没看到真的尸体,我还好。”
是的,这番讨论算不上推理断案,只是闲聊。
目前还没有谁死掉的消息传来,那就不算最糟。
但是苏岸说得对,整件事当中的恶意非常明显,不仅在于恐怖袭击似的投放人肉,还在于“把人肉装进超市保鲜盒”这种根本上把人当食物看的表现。
小声说完后,邵缇亚从沙发上坐直,无助道:“我刚刚看到自助零食柜里临期小饼干打7折……我去买两包。”
说完,她小跑步离开此地深黑的漩涡。
“注意安全。”旬兰嘉朝她挥手。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