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怕,跟着泉公子跳进去,没想到里面竟然无水。一时走到了倒影中的地方,亮着灯的楼台,弯折的水榭,灰瓦的玲珑小院,都挂着灵巧的灯笼,泉公子走在前头,我跟在他后面,雨轩等人再走在我身后,行至一处假山,前有三四条通路,泉公子选了中间一条最难走的路,先要弯着腰穿过一处石洞,然后是一条两边站立石人的甬道,四只跪着的石骆驼,跟着四只石龟,汹涌气派,如同往坟墓地宫走去。
我问,“怎么走这么一条昏暗的路?”
他说,“这条路一定是对的。”
“为什么?”
“因为我闻到了女人温暖的香气。”泉公子潇洒地说,“我知道男人的毒誓都会骗人,但女人的温暖不会。”
我问,“为什么?”
泉公子说,“女人还有一层男人不可比拟的爱。”
“是什么?”
泉公子说,“无论是女人还是母亲,都有一种本能的母爱。”
果然跟着他的路,走到另一处水上的歌舞场,丝竹之声响起,在山谷中回荡,好似巨大的竹荫屏风后藏有只皇家乐队。我们走到一处水中,来往的船却没有一艘要接上我们,往灯火阑珊处行去,纷纷停了脚步。
水里冒出各种隐约的叫喊之声。我疑惑,难道我们依旧在水的倒影之中?
雨轩看了水面问,“是不是还要跳下去?”
泉公子说,“你们没听到这水中的喊冤声吗?这是一道陷阱,你跳下去,就是通往地狱的捷径,想必很多来找杨玉环的男人,都被骗入水中,不能轮回也无法逃开,只能无尽地喊叫。”
雨轩听得吓一跳,“之前我们怎么没遇到这么阴险的陷阱?”
泉公子好似得意一笑,“你们都是女人,她心肠自然软些,今日有我这个男人,当然处处都要小心些。女人防男人是一种招数,防女人是另一种招数。”
身后的路渐渐被水淹没,前面也未有接驳之路,众人不知不觉已经困在水中央,正踌躇莫展,一艘船上划来,上面坐着和那日荔枝树下的影子一样的女子。我远远地问,“你是杨不玉吗?”
她摇头道,“我是杨二玉。”
我说明来意,“我们要找杨玉环。”
她笑着说,“路就在这湖的尽头。但想要离开这里,需要帮我解开一道谜题。”
我问,“什么谜题?”
“别着急,先听我的故事。”
泉公子说,“请讲。”
杨二玉娓娓道来,“我的生命中有三个男人,想要有路过的智者替我抉择。”她的手一招摇,空中叠出一盏云,上面冒出了一间灰色的书房,里面坐着位白面书生,一身青色圆袍长衫,正低头抚着一把焦尾琴。只看到浓厚的眉毛,和立起的一对狐狸耳朵。
我问,“他是谁?”
“我从幼时就寄宿在舅舅家,他是我的老师,长得魁梧英气,颇有贵族气质,却从来漂泊,教我读书写字,抚琴吟诗,每年春日,他会骑马带我上山,让我认野花百种,还让我假扮男装,从小陪他出入京城的各种繁华,在我十三岁那年,他在群艺坊中大醉,睡在女人中间,左拥右抱看着我说,你的天资太高,未来的路远在她们之上。”
雨轩问,“这是如何意思?”
杨二玉说,“我后来问他,他并没跟我解释,只说是他喝醉了说的疯话。可是从那之后,他开始教我各种曲意逢迎、察言观色的本事,像是调教一位烟花女子一般,教我如何遣词造句、用偶然的肌肤之亲,去挑逗一个男人的欢心,并且总让人意犹未尽,好似永远都蒙着一层面纱,说了一半话藏了一半话,想让你走远又怪你不懂她的心。”
泉公子猜测,“他家祖上一定有宦官,才有这周转女人情愫的本领。”
清浅独有眼界,问杨二玉说,“你一定爱上他了。”
杨二玉笑了笑说,“他教我识别男人,比如我的舅舅,是个刚愎自用却腹中空空的小人,就要用最好的词语去奉承他,而我后来他介绍认识的王子,是位博古通今的才子,对待他,就要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若隐若现的谜,用高雅的艺术去挑拨他,好让他作茧自缚,非要我这把利索剪刀,才能巧解心忧。老师带我见识各色的男人,但是我始终没看透我的老师是怎样的男人。他在每个人面前都有不一样的面孔,却总是温文尔雅,却拒人千里之外。所有的真话,都像是假的。”
泉公子说,“这位老师是你第一个真正遇到的男人,所以一切简单的才华都显得耐人寻味。”
杨二玉笑了笑说,果然我们看着那个男人抬起头,念了句“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英俊有余,玉树临风,若是年少遇见,确实要耽误终生。
雨轩问,“那第二个男人呢?”
杨二玉指着水池,轻轻吹去,面上的浮萍统统消失,露出另一个男人穿着金色圆袍长衫、骑马射箭的背影,奔驰在山路上,一箭射下了南飞的大雁。茴烟猜测道,“这一定就是那个老师介绍的王子吧?”
“你倒是猜得准。”杨二玉说,“即便我再爱他,可是我还是辜负了他。”
雨轩说,“世上哪有什么两全其美的事,都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赔本买卖。”
杨二玉说,“王子因为救落水的我而相遇,后来成为我第一任丈夫,他对我百依百顺,即便宴请宾客,达官贵人各自找来京城的雅伎作伴,他的目光也都停留在我身上。与他谈话,我将老师教我的所有技巧统统抛去脑后,只需要遵循我的本心,该放肆的时候喝得酩酊大醉,该玩耍的时候飞奔在大街小巷。他对我的宠爱流传成故事,享誉京城。后来我老师遇到我说,你是我最差的学生,却是京城最迷人的女人,我虽然教错了你,但看对了你的天赋。”
雨轩说,“听上去你和丈夫是个和和美美的故事。”
杨二玉说,“可我还是错了,我没有边界的浪漫被另一个权力更大的男人所发现,他用权力将我占为己有,而我也蒙蔽在他指点江山的豪气和风度中,让我的丈夫陷入了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境地。曾经有人告诫我,权力是最肮脏的诱惑,可当我接触到权力,却发现这东西正如新鲜的荔枝,你一定要赶着好时候剥下送入口中,那才甜美鲜嫩。年轻的我,最容易陷入权力的诱惑,在那柔软的温床上缠绵悱恻,忘记了与我第一任丈夫的誓言,我只当权力的悬殊是他的懦弱,而忘记他为我闯入城门,背负叛国的罪名,才是旁人不可比拟的勇气。”
雨轩说,“你的第二任丈夫是坐拥天下之人?”
杨二玉伸出一面镜子,里面是一个慵懒老成的男人替她化妆,在眉心点出一朵桃花,然后往后一靠,躺在卧榻上,身边一群奴才跪着,有的念诗,还有的大臣禀告国家大事,“南方的运河工程,因为旱灾救济,如今还差一万两白银。”
男人无动于衷,倒是她抱怨,“我的温泉汤池怎么还没修缮好,上个月去差点让我摔了一跤,脚都崴疼了。”
那位报告的大臣只能灰心地摇头,不甘退下,又有别的奴才送上了荔枝,男人剥了一只送进她嘴里,她眉头一锁,吐出来说道,“这荔枝就像大臣背后骂我的话,酸得很。我哪里配吃新鲜的水果!钱都用来给他们修河道了,怎么还有钱去找千里马呢!”
男人于是将殿中之人统统骂了一遍,女人才重拾起发钗,精心打扮起来。
我曾经听过这样恃宠而骄的故事,却对不上名姓。杨二玉收起三位男人的镜像,问我们说,“好了,现在问题来了,我总是梦到他们出现在我的门口,说着感人的誓言和往日的情意,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抉择。”
雨轩问清浅,“你能否看出谁的话是真心托付,谁是虚情假意的高手?”
清浅说,“冷眼看来,他们在她面前,说的都是一时的真话。”
雨轩再问,“哪谁是长长久久的眷恋呢?”
清浅犯了难题,一字说不出,泉公子说,“她一个治病的,怎么看得出来。而且人间哪有长久的眷恋,都是黄粱一梦,满境一碎。”
雨轩依旧思考杨二玉的谜题,“但是选错选对,也没个观音菩萨给出答案呀,要我就选你的第一任丈夫。”
茴烟说,“爱不爱,留不留,心意全在你自身,我们又不是你,怎能知道你的感受?”
杨二玉说,“我不管你们如何选出答案,我每日梦到他们守在门口,吓得都不敢开门,总要有个抉择,或者劝退两个人,或者设置机关,只有一人中选。”
雨轩说,“不如搞个科举,或是比试武艺才华。”
泉公子问,“你当这个裁判吗?我读的书少,可评判不了。关键我们也等不了呀,第一日梦中写文章,第二日梦中作画,第三日梦中射箭,没等出状元来,苏羽先毒死了。”
他的话好似提醒了我,我说,“只有一件事能验证,那就是时间。”
这话提醒了雨轩,眼睛一亮说,“关于拨弄时间的技巧,不是你拿手的吗?”
我四下环顾说,“怎么拨弄呢?我要是转动天上的月亮,所有人的时间不都变了吗?那我不是马上就要中毒身亡了?”
泉公子灵机一动,“将杨二玉引入睡梦中,让清浅切脉,我擅长曲艺,一手握着清浅传世医者的手,一手将这梦中纠结不安的脉象化作一道琴谱。有了这上下的琴谱,便交由你来操纵这其中演奏的时间。在梦中时间飞梭,不就能熬出天长地久?届时再看这三个梦中的男人,谁会在她门口,守到最后。”
雨轩说,“这听着是个好主意!”
在泉公子的智慧中,杨二玉安然睡下,清浅捏住她的手腕,另一头牵着作谱的泉公子,而我看着他笔下的平仄,用手指将其转动演奏地飞起,像是要在一瞬间,将一生的仰慕悲鸣都演奏干净。
湖上的船舶相比之下渐渐慢下来,来往的探路声也淡去,月亮也跟着停下。突然杨二玉睁开眼睛,如噩梦惊醒,大声问,“他们都去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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