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料中的骨裂声没有响起。
昏沉中,程观只觉身上一轻,血腥间,一缕若隐若现的香气飘至鼻尖。他动了动,勉强撑起沉重的眼皮,看过眼下场景。
白虎一臂两折,爪子孤零零地分离,红血满地,兽瞳僵硬睁着,瞳孔涣散,彻底没了气息。
臣子吵闹起来,阿木尔撩袍下跪,主动请罪,高帝脸色难看,而楚灵泽脸色更难看,手中折扇捏出了裂痕,眼睛死死看向这边。
李南箫看准时机,踉跄而出,准备甩出匈奴贼心的证据。
“别咬。”
因忍痛咬出血痕的下唇被一人手指拯救,又闯入齿间,防止他转而去咬舌头。
无形痛意钻入骨缝,程观眉间紧蹙,呼吸不稳,脱力的手晃悠悠垂着,苍白指间缠了楚怀世的几缕发丝。
楚怀世一手被咬着,一手揽起浑身浴血的人,沉声问道:
“太医呢?”
“回殿下,已经派人去叫了……”
系统判罚时间中,程观是晕不过去的,他只能熬完这完整的一个时辰,意识于漫长折磨中反复浮沉。
他耳边渐渐安静下来,楚怀世似乎径直离开了文庆殿,不知带他去了哪里。
不到半个时辰,程观几乎连呼吸的力气都要失去,心跳放慢,神经本能牵动着他的肌肉,让他蜷缩一团,起伏微弱。
楚怀世摸着那微不可感的脉搏,几乎感觉他若是一松手,那脉搏就再也不会跳起。
如此模样,太医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他捅破了生死之线,那肩上撕裂的伤口只是粗糙一包,简单止血后就跪在一旁,满头大汗。
“……他到底怎么回事?”
单是肩上这一处伤口根本不至于此。
“这、这……”太医无从口出,这奇异病例他也是头一次见,“程大人脉上并无异常,却无故虚弱疼痛,实在奇异,殿下恕老臣无能,断不出大人的病根……”
“……”
楚怀世沉默良久。
他轻拨过榻上人汗湿的发,底下失血的脸色如白瓷般,冰冷易碎,乌青湿润的长睫受风轻动,片刻又归于平静。
唇上咬出的血痕同那日一样。
文庆殿高帝果然大怒,寿宴染血,简直不详至极,东宫中的方伯听了消息,惴惴不安:
“殿下,文庆殿闹成这样,您还是去一趟为好……”
楚怀世神色未动,温热的布巾缓缓擦拭脏污兽血,手下的人却如何也暖不回来。他凤眸低敛,情绪黑沉不明,少顷才答非所问道:
“等事情差不多,你去文庆殿将公子带回来。”
“……是,老奴知道了。”
方伯知趣闭嘴,内心叹息,走出了寝殿。
殿外日光渐斜,无形的电子数字跳动,终于归零。
疼痛即刻消弥,取之而来的是如潮的疲倦,榻上人手指动了下,微凉指腹无意轻触另一人手背。
手下的脉搏逐渐有力,楚怀世眼眸轻动,看到这具蜷缩身体像是挣脱了某种束缚,神迹般地,轻柔鼻息缓慢恢复往日节奏。
程观还记得外面发生了什么,强支着一缕清醒,纤睫颤动好半晌,睁开了一线。
入目是模糊床榻与一角玄色,他头脑被混沌倦意纠缠,启唇道:“般珞……”
声音又轻又哑,只喊一半便没了力气。
程观腕上一紧。
“你在叫谁?”楚怀世目光暗了暗。
“……”
程观又阖上空茫的眼,沙哑的嗓子咳了两声,躬身缓了片刻,才又能开口道:
“……我要回去了。”
楚怀世看着他:“回哪儿。”
程观想要支起身子,身体却不听他使唤,他肩颈伤口受到牵扯刺痛起来,登时不稳卸力。
“不要乱动。”楚怀世扶住他,蹙眉,侧头吩咐,“叫太医过来。”
“是。”
程观微微张嘴,这次喊对了:“楚怀世。”
只是单记得喊名字,忘了敬称。
楚怀世一默,被人直呼其名的经历对他来讲少之又少,现从程观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竟也令他感到陌生。
然这种陌生不让他生厌,反像柔软羽毛划过心尖,带来莫名暗流情愫,填补上无尽空洞。
他很轻地叹息,抬手盖住程观的双眼:
“嗯。”
视线兀然被剥夺,陷入温暖黑暗,程观倦意顿时如粘丝牵上眼皮,勉强挣扎道:“你别遮……”
尾音含糊不清。
“安静会儿,太医给你包扎伤口。”
太医就候在偏殿,等到传信后立刻挎着药箱匆匆而来,踏进正殿后正要行礼,被楚怀世打断:“不必多礼。”
太医应是,放下药箱,走近拆下左肩上草草包扎布条。
染满血污的蟒袍早被褪下,扔到一旁。洁白里衣之上,简单披了件玄色金纹外袍。
布条取下,太医小心剪着黏连的里衣,几片带着血肉的布料飘入盆中,这块肌肤得以彻底暴露在空气中。
肩膀上狰狞的抓痕和一处招摇鲜艳的雀鸟纹身亦随之露出——
雀鸟印记位在锁骨之下,恰巧避开撕裂的伤口。
楚怀世盯着这个格外具有标记意义的纹身,眸色愈深,唇角绷直。
他都不用多想便知这是谁做的。
太医仔细清理着伤口,大气儿不敢喘。
不多时,一盆血水换下去,太医擦了擦汗,总算处理完了伤口,将药方交给侍从后,躬身退下。
程观是真的累了,自始至终安安静静,连剪下黏连皮肉时都未出一声。楚怀世放下遮住他眼的手,才发现人垂着眼睫,不知何时沉入了睡乡。
“殿下。”
方伯从殿外走来,见状立刻压低了声音:“殿下,公子回来了,在前厅候着呢。”
床榻帷帐滑落。楚怀世起身,嗯了声,他披上外袍,穿过隔断,抬步向前厅走去。
*
李南箫成功封住了匈奴使团的口,让其百词莫辩。
文庆殿中,寿宴出了如此意外,高帝果真盛怒,他一一举出提前备好的人证物证,捏造匈奴打算派人饲养白虎在今后寻机弑君,却不料白虎误食药物提前狂性大发的假象,即使他当时证据略有瑕疵,此时受野兽冲撞的高帝也不会留意到,他一怒之下扣押使团,处决了饲养白虎的人。
使团中任何死人污蔑还是书信,都再也拿不出手。高帝心中芥蒂已成,他们要再污蔑当朝太子,只会显得愈发狼子野心,敌视大晋已久。
李南箫为了真实,提前在身上划了一刀,不深不浅,流得血刚刚好伪装成受害者。
他演完戏,便一头雾水被方伯拉了回来。
前厅中,太医又包扎完李南箫的伤口,叮嘱几句后,长长叹息,终于走出了这东宫。
李南箫心中复盘此次计策,确认并无遗漏后,忐忑不安地等来了太子殿下。
“殿下。”
自那次马车中逐出东宫的警告,李南箫便不敢再故作亲昵地喊哥哥,一切随礼仪称呼。
无论前世今生,楚怀世都不是好接近的人。
楚怀世看过他身上血迹:“伤是自己划的?”
“……嗯,是的,”李南箫低头承认,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殿下找我何事?”
“今日白虎伤人之事,是你做的罢,”楚怀世直言,“你为何要陷害匈奴使团?”
——果然还是被发现了。
李南箫一顿,目光闪烁片刻,解释道:“殿下,虽然您可能不信,但机缘巧合下,我的确得知一些事情,能够肯定匈奴的确有谋害大晋的贼心,所以才不得不先手出击,防止他们迫害大晋。”
“你说的,是匈奴使团有人在承津意外身亡之事?”
李南箫惊讶抬头:“殿下您知道?”
楚怀世不作回答,看着李南箫现在成熟些许的模样:“西厂倒是挺历练人。这段日子,你的消息灵通不少。”
闻言,李南箫心下一紧,顺势应道:“西厂确实不错……”
“最近怎么不去找楚灵泽了?”
“殿下,”李南箫登时弯腰行礼,慌忙表忠心,“是我之前识人不清,年少无知轻信他人,被假象迷住了眼,我、我最近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谬误,不该因贪图玩乐而心向外人,今后我立誓谨遵母亲遗命,不会再给殿下增忧添烦……”
李南箫惴惴说完,不敢抬首。
楚怀世并没有锱铢必较的心思,扫过不安的某人,随意应了声:“起来罢。”
“谢殿下。”李南箫松了口气。
“纵虎伤人之事,虽说匈奴确有贼心,你情有可原,”楚怀世拨动着手中檀木,“但你今日行动算得上招摇,为避免有心人注意,你在院中禁闭反思半月。”
李南箫眸光微闪:“是。”
他还有西厂职契在身,这禁闭,其实说不上是奖是罚。
——殊不知,到了禁闭第一天,李南箫就改变了想法。
是罚,定然是罚。
楚怀世撤走他院中所有侍从,珍馐玉食变成粗茶淡饭,并带了一位先生教他学业,手持三寸戒尺,日日督促,早起晚睡,时常打得他手心疼肿数日,每逢这时,李南箫都会陷入深刻的怀疑思索。
他那天所说所做……到底哪点得罪了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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