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笼中雀》

一叶扁舟晃悠悠,行于浩瀚无垠的黑浪之上。

舟头破水,扬起圈圈白色涟漪,星光逸散,这里没有时间,亦没有生命。

混沌一无所有,从进入的那一刻起,便是永恒。

在混沌之外,进入其中的人于这个世界来说已经死了。

粒子无序,□□自然不复存在。

程观在意识中的扁舟之上,飘荡沉睡,每次无序粒子以亿万分之一可能碰撞,组合成功,他便苏醒过来,记忆随意组合亦或是完全空白,静坐扁舟,没有目的地,游荡寂寥虚无。

或许说,他就是死掉了。

深远粒子星海之中,有人从破碎的灵魂长河随意舀了一瓢,恰好舀出一个完整程观的概率是多少?

零。

无限接近于零。

每个有数千亿粒子组成的意识体,于宇宙亦是难以复刻的奇迹。

在这里,代表程观的意识,死了很久很久。

无知无感,他仿佛又再次坠入漆黑的玄妙纬度——直到他被一瓢舀起,不多不少,全部是他。

程观睁开了眼。

床榻帷幔层叠,隐约透露明亮日光,他支起身子,左肩迟钝地传来疼痛。

屋中的侍从听到了动静,轻声询问着:“大人,您醒了?”

看着身下陌生的床榻,程观额角突突跳动,应了声。

他伸手撩开帷帐,看见外面恭候的女使:

“奴来侍候您梳洗。”

程观随意颔首,起身看似平静地洗脸梳发更衣,实则神已经飘走有一会了。

完了。

程观微微头疼地想着。

夜宿东宫的他,出去之后要怎么面对楚灵泽那条疯狗?

他手里捏着原主的软肋,杀又不能杀,只能任由他发疯乱咬,上次是纹身,这次怕是要更上一层。

女使细致梳理着他的发丝,温和晨光落在他眉眼间,试图抚平那浅浅褶皱。

程观无意一瞥,看到昏黄铜镜中的人影,那耳垂上一抹鲜艳的红闪过。

他愣了愣,抬手碰到了那颗润红温凉的珠子,珠子单一个,挂在左耳上藏在青丝下,倒像是兀然生了个经一人之手的红痣,狎昵又隐蔽。

程观摩挲两下,垂手,无奈轻笑。

好奇怪的坚持。

这时,发丝上的手停住,身后女使侧身行礼:

“殿下。”

程观目光微动,透过铜镜看到背后走来的人,两厢视线相交。

楚怀世身着官服,应是刚刚下了早朝,他见到程观后,随手将白玉笏板放在了桌案。女使很快将程观头发束好,随后请安退下。

室内安静下来,只余窗外偶尔鸟鸣,两人一时无言,这莫名沉默反倒像是在欲盖弥彰些什么,纠着缠着,令人心静不下来。

程观垂眸,默默看着滚着银线云锦纹的袖口,一时拿不准要如何开口。

身后楚怀世走近,那双凤眸盯着铜镜中的程观,他忽地伸手,手擦着鬓发,掠至红珠点缀的那耳垂,若即若离,似抚非抚。

耳边传来痒意,程观下意识抬眼,稍稍偏了下头,两人视线再次于铜镜相触,楚怀世手向前,轻托起了他的下颌,低声道:

“这珠子是南洲进贡的红珊瑚珠,温润养人,成色一品,不知程大人瞧得上么?”

镜中人唇瓣动了动:“……如果下官瞧不上呢?”

“孤可寻到更好的。”楚怀世神色不变,“只要程大人愿意戴在耳上。”

“殿下有心了。”程观疏离道,“谢殿下昨日相救之恩,下官无以为报……”

贴着下颌的手向上抬了抬,楚怀世打断道:“孤记着呢,程大人欠着孤的恩,程大人难道就是这个表示?”

“殿下不是说……不要我找您了么。”

“孤改主意了,”楚怀世说得坦然,“对于程大人这种长袖善舞的人,孤似乎应抓住那袖子,而不是远离却仍受其扰……程大人要对自己所言所行负责。”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程大人聪慧,不必孤多言。”

黑沉视线一寸寸看过他的面孔,楚怀世收了手,程观起身:“下官烦扰殿下许久,是时候该回府了。”

“不急。”

“怎么?”程观疑惑。

楚怀世淡声:“药正煎着,把药喝了后再走不迟。”

“……我没病。”

一碗苦药在前,程观内心是拒绝的。

但显然,他这句真话没有丝毫说服力。

楚怀世挑眉:“程大人可是三岁稚童,喝药还要人哄?”

“……”

*

东宫终究在皇宫之内,官员不宜久留。

程观回到府上修养,竟收到了楚灵泽被突然派去承津监督工程的消息,他刚从东宫出来的时候,人就已经离开了上京。

如此巧合,程观自然怀疑是某人的手段。

近年来,高帝步入暮岁,已不复青壮年的雷厉风行与铁血手段,许是岁月磋磨,他已渐渐疏于朝事,有意享乐,兴修宫殿、行宴作乐的次数多了起来。

朝中许多人亦察觉帝王所念,不乏溜须拍马之徒,其中动心思最多的,莫过于三皇子的母家,常国公府。

常国公早年开辟大晋疆域千里,获骠骑大将军封号,持掌一半虎符,同高帝共握兵权,荣光世代。三皇子生母淑妃是常国公胞妹,含金汤匙出生,在后宫亦是四妃之一,恩宠无限,如何不滋长野心?

高帝却依惯例封了嫡长为太子。

当朝皇后久缠病榻,手中早无权势恩宠,高帝出于己利封嫡长子,仅给予有限扶持,让其去站在朝中半边天的对立面。

数年来暗流涌动,荆山棘途,朝中另半边天当真站了起来。

自此,两派相争直至今日。

这半月来,没了疯狗时不时的打扰,程观安心养伤,每日上朝点卯,难得清净。

程观从楚怀世那儿得知了李南箫禁闭的消息,剧情也因此停滞一段时间,对于程观来讲,算得上放了个不长不短的假。

匈奴使团扣押宫中,半月过去,匈奴那边终于来信交涉,尝试用增涨岁贡来换回使团,今日早朝,程观便听他们吵了一早上,最后也没吵出个结果。

程观照例对此类朝事不发一言,下朝后来到西厂,人还没下马,一碗苦药就已经送到了他的桌案上。

自从出了东宫,这一日两顿的药汤就如影随形地缠上了程观。

起初,程观只等人走了,再悄声倒掉,院中的翠松都被他浇蔫儿了许多;但到后来,太子突袭,捉了他一回现行,之后的药便叮嘱给一位随行郎中,日日煎药,要亲眼看着他喝下去再走,传信汇报给太子殿下。

这边程观下马,点完卯,远远望见等在他屋门口的郎中,躲药的念头一转,托人说给那郎中他今日入东宫不必备药,随后旋身出了西厂大门,去了杨柳岸的湘潇馆。

天气渐凉,杨柳岸的船家却依然来往繁忙,岸上那栋青砖黛瓦的高楼,便是湘潇馆。

程观进去撂下一锭银子,直接叫了间天字厢房。

掌柜眼睛一亮,摸着银锭喜笑颜开,招呼跑堂迎贵客上顶楼。

“大人,有事您喊我,小的随时候着。”

程观摆下手,屏退了侍者,桌上清酒贵茶点心备至,他斟了杯酒,坐下缓缓喝了几口,就听窗棂一动,接着咚咚轻响两声。

程观脸上并无异色:“进来罢。”

说罢,红窗打开,一个人影无声翻身而入,单膝跪地:“大人。”

正是清融。

褪去那身在散绮楼时的装扮后,清融眉间英气得以焕发些许,他一身轻盈神行衣,举止干净利落,训练有素。

“嗯,”程观放下酒盏,“人呢?”

清融起身:“回大人,就在楼下。这是吴千户递交的出京关契,未到官府,被清融中途拦下了。”

“做得不错,”程观接过那卷棕纸,扫了眼,“叫他上来罢,躲了这几日,是时候该清清总账了。”

清融领命称是,退出厢房,不一会儿,房门大开,门口清融跟提鸡崽儿似的,撒手一扔一踹,一位腰宽膀圆的中年男人就这样瑟瑟发抖地滚了进来。

清融阖上门,举手作揖:“大人,人到了。”

猝不及防的吴千户伏在地上,脸上的肥肉抖着,声音也跟着抖,见鬼一般:“程、程、程……”

“吴千户不必行此大礼,”程观安然坐于椅上,腰间常佩的绣春刀解下,放在了一旁,“几日不见,吴千户别来无恙?”

吴千户胆颤心惊,嘴角僵硬:“无恙、无恙,不知大人……”

“我可不太好,前日,西厂里的一个小虫子突然跑了,不知所踪,让本官挂心许久,吴千户听说了吗?”

数滴冷汗窦然砸到地板上。

“大人,大人!小的知错了,”吴千户猛磕一个头,脸上毫无血色,“小的知错了!小的知错了!”

吴千户狠下了心,不一会儿额头便现血迹,声音嚎啕。

清融站在一旁,静静瞧着。程观也不拦着他,冷嗤一声:“勾连外人,以下犯上,吴千户在西厂从事审讯多年,自是知道怎样能够争取宽宏处理……事到如今,你还要在本官面前装傻么。”

吴千户跪地摇头:“大人,我不能说啊……”

程观见其坚持,转而谈道:“本官听闻,千户家中一妻三子,融洽欢乐,可谓孝悌有道之家,千户心系甚多,甚至提前护送他们出了上京,到湖阳庄子去。”

“千户是不是昨日还收到了庄上妻子的来信?”

闻言,吴千户心下渐凉:“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上京到湖阳,路途遥远,其中变数太多,一车毫无抵抗之力的老幼妇女,任何想要彻底断绝千户后路的人,都可以轻易动手。”

程观微微叹息道:“千户这几日躲藏,消息可能不太灵通,昨日湖阳府衙收到了一起报案,湖阳山下山贼肆虐,劫掠残杀,放火烧死了据说从上京来的几车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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