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茶前。
常老二没搭理青牙的恶趣味,他回身一望,后者俯身在跟武侯说话,看样子兴致不错。
他又继续去做自己的事。
那块破布歪挂在木门上,边缘带着不可名状的油渍手印,正中间的口子里翻出些黑絮,不知道是传了多少代留下来的老古董。
常老二揭开门帘,一脚蹬开木板,踏进门内。
脚下是干草垫,眼前几排摆放整齐的铁笼。
室内就是普通的牢房模样,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左右看了一眼就照常往里走,为避免出意外,还把铁弹从兜里摸出来揣在手里,这两颗核桃大小的珠子,趁手又杀伤性巨大,用来防身最好不过。
常老二定了定神,往黑暗的角落里探去,两颗珠子在手心摩擦出酸涩的挤压声。
就在这声音落下的下一瞬,一道黑影忽然从头顶掠下,常老二惊骇万分,跳起来往后连退两步,扬手要甩出铁弹,铁爪一般的大手已经按住了他的口鼻,情急之下他连忙去掰那只手,谁知不但没有任何效果,反而给了那人可乘之机。
对方蛇一样缠住他的上身,双腿夹着他的腰身,常老二提起双拳在压制下想要砸开这双牢牢锁住他的腿,拳头落下的时刻,那人也察觉了,双腿绞着他将人带着狠狠摔在了墙边,同时抽手卡住他的脖子,常老二一阵晕眩,窒息的感觉让他短暂松开了手,铁弹也脱手滚在了脚下。
“砰。”
这一下完全无法抵抗,他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形,简直可以用惊恐来形容,常老二用尽全力也没能挣脱,脑袋随之磕在墙上,砸落的灰尘蒙了他满头满脸,他“啊”地吐出嘴里的土,咒骂了一声,浑身都在激烈地发抖,拼命甩了甩脑袋,却没感觉到疼。
鼻尖有一丝血腥气。
他随即意识到是偷袭者害怕弄出声响,刚才用手垫在了他和墙壁的一侧。
青牙还在外面。
得叫他进来。
常老二眼里冒出凶光,张嘴就要咬下去,同时借着黑暗的掩护用手去取他为了方便卸下来挂在腰间的弩机。
“噗呲——”
血珠在两人之间迸溅,常老二张着嘴,痉挛着要抓住什么,但深深扎进脖颈的那枚长钉又往里钻了几寸,疼痛麻木了所有的感知,他呕出一口血,身体开始慢慢滑落。
顾晏钊伸手接住他,将他的尸体拖进靠墙的角落,随后取下后腰别着的一圈麻绳,将常老二的双手绑了起来。
做完一切,他又回去把爬出来的“狗洞”堵好,从常老二身上搜了几遍,没找到弩箭,于是将铁钉又拔出来,在常老二的衣服上擦了擦。
……
身后的人没有下一步动作,青牙松了口气。
弩机没有第一时间要了他的命,对他来说,暂时就没有什么威胁。
若是官府的人,该和刚才的晦气鬼一样二话不说立即动手才是;若是那个小崽子的人,身量也对不上,他今日出门没带什么人,身边只带了一个早就被主家探听清楚底细的瘦小少年,而这人,起码是个身强力壮的高个子。
既然两方都不是,那问题就很好解决。
“别动手嘛,有话好好说。”
最初的紧张情绪过去后,他反而不害怕了。青牙从喉咙里挤出温吞的一声叹息,好言相劝身后的人:“替人办事还是岭南派的仇家?你可想好,这里边的情况不一样——你把那玩意儿往后稍稍,别顶那么用力,脑袋只有一个,老子还不想死。”
脑后的力气不减,对方反而更靠近了一步,呼吸声在他的耳边擦过,青牙脊背触动,感受到不容小觑的压迫感,脑子里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他被一头野兽圈在了猎杀范围。
他维持着双手张开的姿势,道:“今日是徐家处理门庭的家务事,不干无关人员的事。一本十几年前的旧账烂账,兄弟,你什么来路,横插一脚不怕惹麻烦?私人恩怨,还是不要招惹的好,你放开我,我叫他们给你留条路,让你出去,行不行。”
他浑身带着一股邪门的匪气,说得有模有样,听着挺能唬人。
“不干旁人的事?”顾晏钊手腕上缠绕的绳子绷得紧直,抓住他的头发,逼他抬起头,嘲道:“那我倒是好奇,什么样的私人恩怨要用弩机解决?”
他说着一拉绳子,那头常老二的尸体挪动地更快,再“行走”一会儿,就能跟青牙脸贴着脸撞个满怀。
那张熟悉的脸已经变成了瘆人的青紫色,肌条分明的两颊下垂,看起来是被人对着侧面措不及防来了一拳,死得仓促滑稽。
青牙牙关焦躁地顶着下颌,知道没说到坎上,浅褐色的眼珠一转,笑道:“这你就要问徐家的老东西了,我们这些人哪里知道清楚。你既然认识弩机,我也不跟你兜圈子,大伙儿都是替人卖命的苦命人,你别为难我,我也不怪罪你,不知者无罪嘛不是,各自相安无事何乐不为?你也看见了,我手下的人刚刚进去里面搜查,外面有什么动静立即就能出来,你不想被人当成靶子打上几个窟窿吧?出了这座赌楼,还是要在云州的地界讨口饭吃,何必要这样,多不好看啊。”
顾晏钊也道:“是啊,这东西重,扛起来着实费一番力气,我还嫌弃用着不顺手。这不是,瞧见你们杀人杀得痛快,怕自己手里没有家伙,还没说话就被人灭了口可怎么办。”
“怎么会。”,青牙道:“老——”
弩机角度刁钻地斜戳了一下他的脑袋,箭头直往里钻,疼得他找不着北,他心里一跳,连忙改了口:“我看人都是一等一的准,这把弩只杀该死的蠢家伙,从不失手。”
青牙说着,手腕外翻,手臂松垮地抖了抖,给他看手里的弩机:“岭南好铜打的机匣,寻常谁能见到这种做工的家伙,像这样的弩机数也数不清,都在库房里生锈,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和徐家作对,没什么好下场。”
“你要是个识相的,就根本不该对我出手。”
他脚下,武侯的血已经浸透了地毯,漫延出大片大片褐红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发生的凶残虐杀,整个场地已经不能用一片狼藉来形容,后来者在这里举行了倾轧式的屠戮。
唯有横亘在两道长廊之间的名画绣图还保存完好,能看出一炷香前富贵祥和的影子。
再往上,青牙像是笃定了他不敢轻举妄动,颇有些洋洋自得的神态,等他做出反应。
“确实是好东西。”
顾晏钊神色不变,甚至连眸底的暗沉都没什么要消散的意思。赞同的话音未落,突然扯着青牙蓬乱的鬈发,用力将人的头部往后拽,这人的力气大得惊人,发根刺痛扯着他的头皮,青牙不得不拱起腰后折身体,这个姿势太屈辱,他的胸腔迸送出激动的弧度,原本打算继续出口的好话到了嘴边,变成了不管不顾的骂声:“你疯了是不是?!松手!”
青牙低吼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老子要宰了你!啊——”
“只是用在你手里,太可惜了。”
顾晏钊凑近他,道:“连弩机和手指都分不清,叫你蠢货都是抬举你了。”
青牙愣了一瞬,目眦欲裂道:“你说什么。”
……
“你说什么?周玘和林蔚进了醉阳楼?!”
院中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
齐泰和季灵一站一坐,被来人的声音引得回头,见是魏林,齐泰奇怪他的失态:“是啊——你不是去了司文馆,怎么回来这么早?”又张望着往他身后看:“人呢?没跟你回来?”
季灵放下手中的舍利珠串,站起来微微低了头,道:“魏大人。”
“季大人也在。”
魏林回了他一礼,接过仆役递过来的清茶,大口喝完,润了润嗓子,换了口气,才继续道:“人不在,我去时侍童儿说一大早就被请去诗会了,扑了个空。”
他从门外急匆匆赶进来,来不及拍去长衫上的泥土,放下茶盏就抓住齐泰的手,一迭声问道:“他们奉了谁的令?和谁一起去的?去干什么?”
魏林平日做什么都一副悠然姿态,今日是怎么了?
季灵在场,不好直接问,齐泰扯开他,道:“林蔚去也许是府君的意思,周玘怕是又去凑热闹了,说是和刘老太爷一同,还有冯家的儿子,去做什么还不知道,不过应该与查案有关,说起来,刘家的事的确不小,又牵扯出了杀手来。”
魏林边听着,目光在几人之间几个来回,眼神一定,落在侧身躲在门边低着头往这边探看的仵作身上。
难怪在院中不见人,原来是在这里。
仵作与他目光相接,悻悻然地用衣袖下的手指指了指齐泰。
魏林又看了一眼躲在角落里的仵作,仵作朝他苦笑,点点头,小声道:“正是,我折返回去取匣子听到冯公子在说要去醉阳楼,不过后面他们几人又说了什么听得不真切,不过方向就是朝醉阳楼去的,错不了,跟着的人多,我就没再留意。”
齐泰道:“那些暂且不论,我方才与季兄讨论杀手的事该如何处理……”
魏林打断他:“那府君呢?我找了他两遍,都说不在府中。”
“府君由田将军陪着亲自去巡营了,今晨出发,想来如今已经到了北郊营地。”齐泰说完,看了一眼他衣裳上的泥印子,想起早上不知是谁把西院石阶擦得油光水滑,已经绊倒了好几人,魏林去找人,只怕也吃了一跟头,笑道:“你心急什么,他们去醉阳楼能出什么岔子?有什么要紧的事等府君回来再说不迟。”
北郊营地一个来回少说也要三四个时辰,岂不耽误时间。
“出大事了,子凌。”魏林一听,抽身忙往外走,他扭动着圆胖的身子,奔下台阶,两条腿跑得飞快,挥舞双手道:“快备马!我要去找府君当面说。”
“你把话说清楚,哎!魏林!”齐泰追出来:“你会骑马吗?慌什么!张度!!!”
他这一嗓子气冲云霄,震得院中树杈上的鸟雀呼啦啦飞得一干二净。
院内值守的武侯应了一声,跑过来:“齐大人。”
“你去送信,去马厩牵那匹白蹄子的千里驹。”齐泰吩咐完,又指人去接住魏林,这才稍稍安抚住他,魏林被几个仆役七手八脚从院中的黄骠马背上扶下来,脚底发软险些站不稳,在众人搀扶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确实不会骑马,情急之下踩住脚蹬一跃而上,此时双脚落到地面,眩晕感和恐惧简直要击倒他。
齐泰几步下了台阶,站在中庭,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魏林摔下马冷静了许多,颓然道:“司文馆前几日在苍陵峰走失了一个书生。”
“一个书生?”
一个书生就要惊动府君?
齐泰皱起了眉:“迷路了?还是遇上了野兽?那一带都是山林,虎豹多,人若有一日不归,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不,不止一个。”
魏林哭丧着脸,只觉得天都要塌了:“司文馆为免生乱,压着不报,知道此事的金阳县县令也瞒着,要不是我今日亲自去司文馆发现少了一人,回来的路上被人拦下车架冒死求救,他们不知还要想出多少法子瞒天过海。”
“从上月起,已经有数十名‘书生’在那条路上失踪了,原本不过是苍凌峰一带的农户在出门时遇到劫道的,抵挡不过被人抢走了钱财,那农户回家就想了个法子,问借宿家中的书生借了一套衣服,扮成书生的模样再下山,果然没再遇到贼人,周围的农户效仿他纷纷扮成书生……今年秋月里,谁会劫一个赶考的书生,那不是赶着送死?”
“可这办法好用了十多日,就失了效,某一日,扮成书生的人下山之后就再没回家,而后几日内,其余扮成书生的人也都相继失踪了,农户惶恐终日,为求平安,听信猎户的话,去绑了一个真书生,要生祭神灵!”
“真是荒唐!”齐泰怒道:“农户失踪是山中有悍匪,与书生有什么干系?此事不必去找府君,直接派人进山搜查。”
“猎户说是因为假书生作弄人触怒了神灵,要以真书生才能平息怒火,可他一个猎户,懂什么祭祀事宜?不过是为此事披上鬼神的外衣。”魏林连季灵也不避了,叫道:“失踪的农户都是壮丁,一身结实的肌肉,照理来讲就是遇上劫匪也不会一个都跑不了,到了险境斗一斗不是问题,但山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甚至连尸体都不见,子凌啊,你还不明白吗?”
“我真怕是当年那事重演啊!”
山林道、壮丁、匪患……
昔日噩梦浮上心头,齐泰后退了一步,满面惊忧,低声道:“不,不可能,不会的。”
连季灵都停住了来回踱步的动作,捏紧了手中的珠串。
齐泰道:“再牵一匹马,不,直接备车,我和你一起去!”
武侯听令去套车时,他才发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魏林浑身狼狈,不比他好到哪里去,两位官员相对片刻,正要说什么,忽然从门外冲进来一个红甲武侯。
那是眺望台上的值守武侯。
齐泰如惊弓之鸟,疾声忙问:“又出了什么事?”
“回大人,醉阳楼有急情。”那武侯跪下道:“醉阳楼的马厩起火,燃了武侯求救的烟。”
院中众人下意识就往北方看,奈何屋檐叠盖,根本看不清楚,齐泰一甩衣袖,咬紧了牙关。
当值的武侯们随身都带着焰硝,如遇突发情况,可燃烟求援,眺望台时时有人观察,能很快得到消息前去查看,为区别普通起火,那烟通常都带着特殊的颜色。
此时在醉阳楼的武侯,不就是周玘和林蔚。
能让林蔚求援,那得是到了何种难以应对的地步。
马车套好了候在门口,齐泰一时有些进退两难,魏林还晕着,季灵是外人不便多话,府衙内只有他能拿个主意。
他道:“叫还在府衙的武侯都来集合,着人去请符大人,要他的令……”
“不必了。”
齐泰眼前一亮。
府衙的大门外,一顶皂黑小轿停下来,小厮搀扶着轿中人踩着木台,缓步下轿。
符潭裹着披风,在武侯的引领下,分开众人跨进院门,他的脸上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举起手中的府君铜令,声音不大,却不容质疑:“府君有令,府衙内所有人不得轻举妄动,一切事情等他回来再行决断。”
“可是……”
魏林还要争取,道:“符大人,事急从权……”
符潭呵斥道:“够了!一个一个都成什么样子了,府君还没回来,你们先自乱了阵脚——把他扶起来。”
魏林立即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抹了抹脸,沉默着看他。
他环视一圈,齐泰躬身退至一旁,符潭把目光落在站在台阶上的季灵身上,后者不卑不亢,依旧是低下头无声地见了一礼。
符潭面无表情,道:“先送季大人回驿馆休息。”
……
被人控制的滋味不好受,他抬起眼,因为是仰视的缘故,能看见背后的男人锋利的眉和酝酿风雨的眼。
青牙几欲挣扎,身体抗争间,余光瞥见常老二的右后颈。
颈部一个冉冉淌血的窟窿粗暴地穿透了他的脖子,应该就是常老二死亡的直接原因。
等等,血洞?
洞?
为什么没有弩箭?
常老二走之前机匣已经打空了。
弩机用铜制,上弦时费力且声音大,就算再如何小心,在这层赌楼内都不可避免地会发出响动。
而自己却压根没有听到弩箭上弦的声音,
他根本就没有弩机!
青牙的心里顿时涌上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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