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明月不可掇

卢煜派人沿街打听,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罗莺家。

一扇小小的门,嵌在拥挤的巷子里,推开门是狭窄的昏暗的走廊,这里就是罗莺的家。

卢煜和凌昭来的时候,她母亲正坐在坐在堂屋门口纳鞋底子,一边纳一边抹眼泪。

屋里有男人的声音传来:“给我倒杯水!”

那女人应了一声,放下鞋垫,准备起身进屋,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凌昭和卢煜。

两个大男人站在门口,显得这小小的门更拥挤了。

“罗莺家是这里吗?”卢煜抬脚走进院子,罗莺的母亲退后两步,刚刚还在脸上的难过消散的干干净净。

她微微点了点头,扭头冲屋里喊:“家里来客人了。”

屋里传来走动的声音,一个身材发福,头发油腻的男人走了出来。

他一看二人打扮,还都配了刀,便客客气气的冲二人拱手,说:“不知二位贵人到访,有失远迎。”

“罗金堂?”

“是。正是草民。”

卢煜拿出罗莺的画像,就递给罗金堂看,问他:“这可是你女儿?”

罗金堂拿着画像,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

卢煜眉头一皱,说:“怎么?自己的女儿也认不出?”

罗金堂赔着笑,说:“怎么会呢?这就是小女。”

“既是令爱,为何布告发出,不去认领?从他们来这里到现在拿出罗莺的画像,凌昭看夫妻二人不见任何意外之色,反而遮遮掩掩,看来是早已知道了罗莺已死。

“回大人,我们夫妻并不知女儿已死啊。”罗金堂做委屈状,开始迟来的难过。

“胡说,那告示就贴在了你家不远处的集市口,你们不可能看不到。”卢煜不耐烦的反驳他们。

罗金堂作势就要跪下,凌昭出声止了,又问他:“听说令爱结亲不足一年,是城中哪户人家?为何城中人不见有人知晓?”

罗莺的母亲突然抽泣出声,罗金堂狠狠掐了一把她的胳膊。

凌昭看了一眼罗莺的母亲,她正好抬头撞进凌昭的眼睛里,看的她心惊,心虚的低下了头。

卢煜有些不耐烦,这两人明明就是心里有鬼,正准备开口呵斥二人,门突然被推开了,有人大喊着:“娘,饿死了!”

来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穿着得体,面上带着跋扈和天真,一看就是娇惯的孩子。

他一进门见院中剑拔弩张,呆愣在了原地,而后结结巴巴的开口说:“爹,娘,发…发生了何事?”

罗金堂说:“大人,这是我儿罗平。”

罗平走到父母面前,冲凌昭和卢煜行了一礼,便退至一边。

“令爱嫁的是哪户人家?”卢煜继续追问。

罗金堂眼神乱飘,看起来像是在回忆,卢煜横眉冷对,带着怒意开口:“这有什么可想的?你连自己女儿嫁到了哪里都不记得吗?”

“宋家。离我家不远的,宋氏布庄,宋家。”一旁的罗平看了看明明知道却不说话的父母,带着些许疑惑,开口回答卢煜。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他又问面前的两人。

“前天大雪,罗莺被发现冻死在了街角巷边,浑身是伤。”

“什么?阿姐,怎么会?”罗平惊讶的回头,似乎想向父母求证,他看着父母低下的头,瞬间明白了一切。

“大人,到底怎么回事,是谁害了我阿姐!”罗平红了眼眶,语气里带着恨意。

“平儿…”罗莺的母亲轻轻唤了一句,罗平过去扶着她的胳膊。

卢煜没有回答罗平。

该问的都问了,两人便离开了,去了宋氏布庄。

宋氏布庄不大,到底是有些生意傍身,看起来比罗莺家好了不知多少倍。

前院是一间铺子,后院就是宋宅,两人由铺子里忙碌的伙计引着,去了客厅。

宋老板急匆匆的赶来,进门前还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

“宋老板,令郎何在?”卢煜喝了一口茶,也不等宋老板先开口,直接开门见山。

宋老板还没来得及坐下,只能尴尬的笑着。

凌昭坐在椅子上细长的手指捻了一块糕点,轻轻咬了一口,打量着这间不大的客厅。

“宋老板,我见前院铺子生意不错,怎不为这屋中添置些玩意?”

宋老板朝他行了一礼,说:“大人,草民不爱古董玉器,见笑了。”

凌昭没做声,只是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瞟了一眼他腰间带子上镶嵌的玉石和悬挂的玉佩,这成色,不是凡品。

明明喜欢,明明柜子上还有之前摆放过物品的痕迹。

“令郎何在?”卢煜又问他一遍。

“犬子…犬子今日不在家中,在书塾。”宋老板佝偻着身子,身材干瘦,这下子活像一个压弯腰的竹竿。

“叫他回来,我们有事问他。”

宋老板只好应了声是,派小厮快将少爷叫回来。

宋弘才被叫回来时还醉醺醺的,脖子上被嘬出来的印子还没消,宋老板一看自己的儿子那不堪入目的样子,就狠狠甩了他一巴掌,宋弘才捂着脸,说:“爹,你打我作甚?”

卢煜简直要被气笑了,说:“宋老板,这就是去书塾读书的样子?”

宋老板按着儿子跪下,说:“大人,实在是我这儿子不堪用,草民才说了谎。大人见谅啊!”

卢煜放下茶盏,抽出袖中的画像,问他:“宋弘才,你可认识这人?”

宋弘才一身酒气,迷迷瞪瞪的抢过画像,颠三倒四的看了又看,然后一把扔掉,说:“什么丑娘们,不认识!”

宋老板恨不得捂住他的嘴。

凌昭招招手,跟着的侍卫拿来一盆水,哗的一声全泼在了宋弘才头上。

这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宋弘才一下子就清醒了。

他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看了看堂前坐着的两位大人,扑通一声磕了一个响头,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还不想死!”

卢煜见他清醒,又将画像递给他看,宋弘才拿着画像,哆哆嗦嗦的看向自己的父亲,宋老板狠狠瞪了他一眼,将头扭了过去。

“你认不认识,还要过问令堂?”卢煜脸色凶狠,吓得宋弘才一哆嗦。

宋弘才点了点头。

“宋大少爷真是好雅兴!自己的新嫁娘冻死在雪地里,你可倒好,你还有心思喝花酒呢!”卢煜慢悠悠的收起画像,开口嘲讽道。

宋弘才狠狠一激灵,眼中带着惊慌,去看自己的父亲,宋老板依旧不理会他,嘴里骂着:“孽子,孽子!”

侍卫们架起宋弘才,也不顾他一身冰冷的水而外边天寒地冻,就将他带往大理寺。

不等严刑逼供,卢煜还没凶他几句,这个纨绔就吓得哆哆嗦嗦全都交代了。

罗莺已经是宋弘才的第三任妻子了。

宋弘才吃喝嫖赌,家里那一点资产,全被他霍霍完了。宋老板就这么一个儿子,宋弘才的母亲娇惯的厉害,要星星不给月亮,硬生生把宋弘才养成了一个只知道享乐的纨绔。

这人没什么本事,长得也不怎么样,偏偏好色,偏偏嗜酒。

娶的第一任妻子,肤白貌美,那可真是喜欢的不行,结果他喝醉了酒发疯,活活把她打死了。

醒了之后的宋弘才吓得屁滚尿流,宋老板要将他打死,宋夫人死活拦着,跳井威胁,宋老板只能出钱了事,变卖了不少宝贝。

那女子父亲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见钱眼开。当初也是看中了宋家薄有资产,才巴巴的将女儿嫁了过去。

这件事轻轻揭过,连点水花都不曾激起。宋弘才依旧日日出入花街柳巷,寻欢作乐。

宋夫人为了让儿子收心,又给他找了一个女子续弦,那女子父亲早亡,母亲眼盲,无依无靠。媒婆将宋弘才夸出了花,哄得那女子眼盲的母亲团团转。

就这样,第二个女子跳入火坑。

这次,宋弘才连装也不装了,续弦没有第一任漂亮贤惠,更是留不住他。宋弘才日日喝花酒,喝多了就回来打她出气,宋夫人护着儿子同他骂那女子连丈夫的心也拢不住,活该。

第二个女子悬梁自尽。

对外只说是生了大病,去了。

她眼盲的母亲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女儿已死,尸骨草草埋在宋宅后院的荷花池里。

接下来就是罗莺。

宋夫人精挑细选了许久,她是女人,却更懂女人的软肋。

罗金堂重男轻女,家中有一个还未娶妻的儿子。媒婆过去说亲,比了个聘金的数,宋弘才便喜不自胜的答应了,也不管自己的女儿,要走向的,是怎么样的一生。

罗莺这个女子和别的女子不同,她不美丽,但并不妄自菲薄,她固执又有主见。这是宋弘才娶了这么多的妻子里,最难缠的一个。宋弘才觉得是因为她上了几天学堂,心里更是厌恶她,下手更是狠厉。他这次,连打掩饰的酒也不再有了。

罗莺哭闹不止,执意要去报官。

宋家人早已轻车熟路,变卖了不少宝贝,钱财早就打点好了,罗金堂自然是收下了。

宋弘才伙同宋夫人将她打的出不了门,关在房中,日日派人看着。

最后一天,罗莺被打的奄奄一息,宋弘才累的气喘吁吁,一脚踹开她,爬上床呼呼大睡。谁知罗莺悄悄爬出了屋子,趁着雪夜下人懒怠,爬到了街上,要去报官。

可是大半夜的,哪里有报官的地方,她连栖身的地方都没有。

罗莺爬到角落里,蜷缩着等着天亮,大雪纷纷扬扬,像是一床温暖的鸭绒被。罗莺抱着用额角的血写的一封信,将脸颊轻轻的放在膝盖上,就这样闭上了眼睛。

这个女孩,最终也没有等到天亮。

罗家来领尸的时候,罗莺的母亲终于忍不住放声嚎哭。

罗金堂看着女儿惨不忍睹的脸,跌坐在地。

罗平擦干眼泪,一把将跌坐着的父亲拉起来,说:“你明知道那宋弘才是什么人,你还让她嫁了!是阿爹你告诉我们说,宋弘才是个温良君子,这就是阿爹你说的温良君子?”

罗金堂低着头抹泪,说:“不然怎么办呢?你与陈家女儿怎么办呢?陈家要的聘金,我们拿不出来啊!”

“那我也不要,我说过我自己想办法!要让阿姐死,我宁愿自己死!”

罗母爬起来给了儿子一巴掌,说:“什么死不死的?你这样同你父亲讲话?你阿姐已经死了,这就是她的命!我可怜的女儿命不好啊…”说罢,又呜呜的哭起来。

罗母到最后也不觉得宋弘才有问题,她只知道自己的女儿命不好,她命不好。

凌昭看着眼前乱哄哄的一家,他突然想起被裙裾束缚的盛芷兮,她已是高门贵女,那么那些平凡普通的女子,到底又是度过了怎么样的一生呢?是否也会像罗莺一样死在不知名的某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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