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序已经连续七天无法安睡了。
父亲的死因像一道无解的数学难题,日夜在他脑中盘旋。
那张戴着无框眼镜的斯文面孔,那个隐藏在照片中的倒三角标记,与父亲在国外遭到意外枪击的报告形成了尖锐的矛盾。
他的逻辑思维试图构建各种可能性,每一种推测都引向更深的迷雾和更令人窒息的可能性。
白天,他依然是那个冷静自持的侦探,有条不紊地照顾着易小天的起居,整理案件归档,筛选新的客户。
但夜晚降临,当易小天沉入他那片无人能扰的寂静睡眠时,严序的理智仿佛才卸下重担,显露出其下千疮百孔的疲惫。
失眠像一层灰色的薄膜,包裹了他的世界。
眼圈染上浓重的青黑,太阳穴持续着一种低频率的、敲骨吸髓般的胀痛。
他对公寓里最细微的声音都变得异常敏感。
冰箱的嗡鸣、水管的轻响、甚至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都像被放大无数倍,尖锐地刺入他过度活跃的神经。
胃部也开始发出抗议,在深夜的空寂里隐隐作痛,那是长期精神高压和饮食不规律馈赠的苦果。
第四天夜里,他开始低烧。
额角渗出虚汗,四肢肌肉泛着酸软无力,但大脑却像一台过载的发动机,
仍在固执地、一遍遍地回放所有细节,试图找出那个被遗漏的关键点。
他挣扎着起来,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客厅找水吃药,动作比平时迟缓了许多。
他以为易小天睡着了。
但当他吞下药片,转过身时,却猛地对上了一双在黑暗中睁得极大的眼睛。
易小天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卧室门口,像一尊沉默的影子。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严序,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仿佛能穿透严序强撑的冷静,直接感知到其下紊乱的生理信号。
那异常的热度、不稳的呼吸、以及动作间细微的迟滞。
严序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想开口说“没事,回去睡”,但喉咙干涩,竟一时没能发出声音。
易小天走了过来,没有靠近,而是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歪着头,视线从严序汗湿的额头,落到他握着水杯指节微微发白的手上,然后又移回他的脸。
他的表情里没有通常的空白或疏离,而是一种纯粹的动物般的困惑与警觉,仿佛栖息地的首领状态异常,引起了整个族群的不安。
第五天,严序的高烧并没有退去,反而变本加厉。
强大的意志力在病毒的全面进攻下终于败下阵来。
他不得不承认,他需要躺在床上。
系统彻底报错,强制进入休眠状态。
他昏沉地躺在卧室床上,感觉自己的身体时而像被投入冰窖,时而又像被架在火上烘烤。
头痛欲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流。
理性思维变成了一团模糊的浆糊,只剩下身体各处传来的尖锐不适。
朦胧中,他感觉到有人走进了房间。
一个冰凉的东西轻轻贴在了他的额头上。
是一条浸过冷水的毛巾,动作有些笨拙,甚至滴了几滴水在他的枕畔。
但那恰到好处的凉意瞬间缓解了额头的滚烫,让他发出一声近乎呻吟的叹息。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易小天就站在床边,手里还拿着水盆。他看见严序醒来,似乎愣了一下,然后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严序以为他走了。
但没过几分钟,他又回来了。
这次,他手里端着一杯水,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试图将它放在床头柜上。
但颤抖的手没能拿稳,杯子一歪,半杯水泼洒了出来。
易小天的动作瞬间僵住,脸上掠过一丝罕见的类似懊恼的情绪。
他看着那摊水渍,又看看严序,嘴唇无声地动了一下。
严序想说不碍事,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易小天没有犹豫,他再次转身离开。
很快拿来了抹布,沉默而固执地、一遍遍地擦拭着那块水渍,直到桌面完全干爽。
然后,他又重新去接了一杯水,这次更加小心翼翼,几乎是屏着呼吸,终于成功地将水杯稳稳地放在了严序触手可及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离开。
他只是退开几步,抱着膝盖,蜷缩在卧室角落的地毯上,像一只守护在生病同伴身边的幼兽。
他不再看严序,只是低着头,仿佛在专注地研究地毯的纹路,但他的整个姿态却表明了一种无声的陪伴和警戒。
每隔一段时间,他会抬起头,快速地、警惕地扫视一眼严序的状态,确认他的呼吸是否平稳,那冰冷的毛巾是否还敷在额上。
他甚至将严序床头柜上的药瓶和水杯重新排列,按照大小和高矮顺序,摆成一丝不苟的直线,仿佛这种外在的秩序能够对抗内在的混乱与病痛。
不仅如此,易小天还无师自通的学会了用平板点外卖,当然支付记录全在严序账上。
他早已在无数次凝视中,记下了严序支付密码的所有轨迹。
严序在一片混沌的昏沉中看着这一切
理性分析的能力暂时离他远去,但某种更深层的情感却被触动了。
他看着那个沉默的用自己笨拙而执拗的方式试图“照顾”他的少年,看着他蜷缩在角落里的单薄身影。
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情绪缓缓漫过心口。
那情绪沉重而温暖,与他此刻冰冷的指尖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闭上眼,不再试图思考父亲的谜题,不再强行运转那疲惫到极致的大脑。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一个沉重灼热,一个轻浅却稳定。
这一次,当睡意终于排山倒海般袭来时,严序没有再抗拒。
在沉入睡眠的前一刻,他模糊地想,也许偶尔一次的“系统错误”,也并不全是坏事。
角落里的易小天,听到床上传来的呼吸逐渐变得悠长平稳,一直微微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下来。
严序退烧的第二天,门铃尖锐地撕裂了公寓的寂静。
易小天正盘腿坐在地毯上,指尖悬在绘图纸的倒三角标记上方,眼神空茫。
严序从卧室出来,透过猫眼看了一眼,打开了门。
赵朗一身笔挺警服,晃着一袋色彩扎眼的水果,嗓门洪亮:“老严!”他直接侧身挤进来,目光扫过客厅,“哟,真当上全职保姆了?那孩子呢?”
他的视线很快锁定了地毯上的易小天,笑容收敛了些,试图显得更正经,但那股子特有的粗粝热忱依旧扑面而来。
“嘿,小子,还认得我吧?”
易小天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冷淡地扫过赵朗,像看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旋即又低下头,将赵朗彻底屏蔽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赵朗碰了个硬钉子,讪讪一笑,把水果袋塞给严序。
“喏,慰问品。听说小天爷前阵子被你拖去医院了?现在咋样了?”
他凑近严序,声音压低了些,目光却瞟向易小天,“还是老样子,金口难开?”
赵朗脸上的笑容忽然顿了一下。
他像是才发现什么似的,仔细打量了一下严序。
“等等,你脸色怎么这么差?眼底下这黑眼圈快掉地上了!嚯,不会连你也病了啊?难道是流感,你被那孩子传染了?”
他语气里的调侃淡去,多了点真实的惊讶和关切。
他印象里的严序总是像一把绷紧的弓,冷静、锐利,甚至有点不近人情的强悍。
严序含糊地应了一声,将水果放在玄关柜上,不想多言。
“好了。”
赵朗的惊讶还没完。
他的目光又转回地毯上的易小天,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压得更低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不是,等等,我刚没看错吧?我进来的时候,他是不是想给你递毯子?”
他努力回想着刚才瞥见的模糊一幕。
他大大咧咧挤进门时,眼角余光似乎扫到那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少年,正拿着一块薄绒毯,有些迟疑地近乎笨拙地正要往严序那边挪动,却被他的突然闯入打断,缩回了手。
严序沉默地去倒水。
这默认的态度让赵朗更是瞪大了眼睛。
他跟着严序挪了两步,又回头看看那个重新变成“雕塑”的易小天,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我去,真的假的?这小子还会照顾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的大嗓门在安静的公寓里显得格外突兀。
易小天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虽然未抬头,但握着铅笔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那刺耳的声浪和聚焦在他身上的目光,像粗糙的砂纸磨蹭着他高度敏感的神经。
严序端着水回来,眼神微沉。
他将水杯放在赵朗面前的茶几上,发出了轻微的“叩”一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意味。
赵朗这才收敛了点夸张的表情。
但好奇的目光还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仿佛想从这极不寻常的组合里挖掘出更多故事。
他自来熟地踢掉鞋子,瞥了一眼没找到客用拖鞋,穿着袜子就大大咧咧踩了进来。
他往沙发一坐,舒展开四肢。
“唉,老严,还是你这儿清静。刚调去刑警队,一堆陈年旧案卷宗看得我眼冒金星。”
他嘴上抱怨着,眼睛却好奇地打量着易小天面前那张画满了诡异线条和符号的纸。
“这画的什么?密码图?”赵朗伸长脖子看半天。
“完全看不懂。这小子就天天鼓捣这个?真是个艺术家!”
赵朗的注意力很快被茶几上那本深蓝色的旧画册吸引。
他拿起来随手哗啦啦地翻动。
“这又是什么宝贝?啧,感觉有点年头了。老严,这是你的?你们俩这爱好真是一脉相承,尽研究些天书。”
他的动作随意,语气带着不加掩饰的直率。
易小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严序看着赵朗的动作,眼神微沉,但最终只是沉默。
赵朗放下画册,身体前倾,胳膊撑在膝盖上,换上一种他自认为更“亲和”的姿态对着易小天。
“哎,我说小天爷,总这么闷着可不是事儿。想吃点啥不?下次给你带点好吃的?糖葫芦?巧克力?辣条?”
易小天毫无反应,彻底将他无视。
赵朗挠挠头,没辙地转向严序。
“这还是完全沟通不了啊。后续怎么个章程?总不能一直这么养在你这儿吧?社会福利机构那边……”
“他就在这里。”严序打断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带着一层冷硬的保护色,“他需要绝对稳定的环境。”
“得,你说了算。”赵朗耸耸肩,深知严序的固执。
他又环视了一下房间,目光最后落在易小天单薄的背影上,带着点职业性的审视。
随后赵朗善意的提醒严序。
“老严,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你得办个临时监护手续,不然你这是在惹大麻烦。”
在他眼里,鉴于易小天极度封闭,只信任严序一人的特殊情况,可以申请局里和民政局特批一个短期临时的紧急安置方案。
将严序家作为一个“临时庇护所”,同时由相关部门进行定期探访和监督。
但这绝非常态,需要严序积极配合,直到易小天成年。
他丝毫不知,这个沉默的“特殊”少年刚刚凭一己之力,撕开了一桩天价艺术骗局的口子,并将一条致命的线索与严序父亲的死亡疑云联系在了一起。
严序不动声色的打断他。
“上次白夜画廊失窃案,那些追回来的画,瑞安保险派了鉴定师去做现场鉴定。你当时在场吧?”
“在啊!那么大一热闹我能不在吗?”
赵朗的声音带着点看戏的兴奋。
“好家伙,一堆人,阵仗不小。保险公司那帮人来了好几个,穿着西装人模狗样的。”
“一个个围着那几幅画,拿着带灯的放大镜,恨不得把画上少了几根毛都数清楚。还有个发蓝光的手电筒照半天。仪器都过了一遍,才说画是真的。”
“重点。”严序提醒道,“首席鉴定师,他们的主管是谁?”
“呃……”赵朗明显卡壳了。
“拿主意的鉴定师?好像是个老外。年纪有点大,头发都白了,看起来挺有派头的。”
“旁边人都叫他教授!具体叫啥名儿我真没留意,好像叫康德还是康特什么的。”
严序的眉头皱了起来。
“教授?哪所大学的?保险公司聘请的独立顾问?”
“A大?B大?这我上哪儿知道?”赵朗的语气理直气壮。
“我就一看热闹的,负责维持秩序,确保他们别把画再弄丢了就行。人家专业人士怎么鉴定,用放大镜还是用显微镜,跟我汇报得着吗?反正最后结论就是‘确系真品,完好无损’,皆大欢喜呗。”
“哦对了,那老外好像挺有名的。我们钟博士还特地去沾了一下光,回来说是专为这次请来的大拿,权威得很。”
“还有吗?任何细节?”
严序追问,指尖无意识地收紧。
“没了没了,真没了。”赵朗回答得干脆利落。
“老严,你打听这个干嘛?那案子不是早结了吗?画都找回来了,还有啥问题?”
“随便问问。”
严序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淡。
教授?
专门外聘的权威?
白发老外?
赵朗提供的信息模糊得令人恼火,却又指向了一个明确且令人不安的可能性。
一个拥有学术光环、足以让保险公司信服的“权威”,恰恰是完成一场完美赝品认证的最佳人选。
父亲旧友臂上的倒三角印记,易小天提取出的隐藏签名,四幅分散却又同时追回的高价值画作,以及现在这个身份不明的外国教授鉴定师……
“行了,不打扰你们两个病号休息了。”
赵朗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身体。
“老严,感谢你送我的这场泼天富贵,你病好了一起吃饭。队里一堆破事还等着呢。先撤了,有事随时电我,24小时开机,为你家这小祖宗服务。”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冲易小天提高嗓门喊了一句:“喂,小天爷!记得好好吃饭啊!看你瘦得跟豆芽菜似的!”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寂,以及铅笔尖在纸上划过的、细微而执拗的沙沙声。
早在赵朗起身时,易小天就已重新拿起笔,在图纸的空白处开始勾勒新的唯有他自己能解其义的复杂结构。
仿佛要用这种方式覆盖掉刚才所有的噪音和干扰。
赵朗摇摇头,对严序做了个“搞不定”的夸张口型,拉开门走了。
公寓门咔哒一声关上,如同一个结界重新落下,将外界的喧嚣与赵朗带来的短暂躁动彻底隔绝。
严序走到易小天身边,目光落在绘图纸新的一角。
那里,易小天画了一个巨大的、夸张的嘴巴,旁边是好几条代表巨大声波的刺眼的波浪线。
然后,他用铅笔把这个吵嚷的大嘴,一下、一下,狠狠地涂黑了。
涂得密不透风,不留一丝空白。
严序看着那个被彻底抹杀掉的嘈杂符号,想起赵朗洪亮的嗓门、连珠炮似的提问、还有那随意翻动蓝色画册的手。
他完全明白了。
易小天用他刚刚习得的最直白强烈的视觉语言,给出了对这次不速之客访的全部评价。
太吵,太闹,侵入了他的领域,不被接受,必须清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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